“是啊,我很不滿。”時寒黎說,“她讓不想死的人去死,讓想死的人活著,她狂妄自大,獨斷專行,從來不管其他人是怎麼想的,隻想讓世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運轉。”
時寒黎每多說一個詞,殷九辭的臉色就陰沉一分,在她話音剛落,殷九辭額角和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不想傷害長著她樣貌的身體,但如果你再這麼詆毀她,我就讓你生不如死。”他低沉地說。
“這是詆毀麼?”時寒黎說,“這不是事實麼?你自己都說她不會問你累不累,她沒有問過任何人。”
“那是因為最累的就是她自己!”
殷九辭爆喝。
“你懂什麼?你和她相處過多久?她站在全世界前麵對抗那些怪物的時候其他人在哪裡?她一次次遍體鱗傷鮮血淋漓的時候有沒有問過她累不累,疼不疼?她憑什麼就該承受那些?就因為她強大?強大的人多了,讓他們每個人都站出來死過一次再指責時寒黎。”他的眼白一點點紅了起來,“靠她的保護才能活下來的廢物說她獨斷專行?她當初一意孤行要救你們的時候怎麼不說她獨斷專行!還要求她對被她救下來的人噓寒問暖?要不要再給你包個紙尿布把你放在嬰兒車裡哄哄?她拚命的時候怎麼沒人想起她隻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
天邊轟隆一聲,天色昏黑,暴雨傾盆。
殷九辭粗喘著瞪著時寒黎,眼神凶狠,時寒黎望著他,語氣輕柔,卻更甚於驚雷炸響。
她說:“你怎麼知道,她是個女孩子?”
殷九辭猛然呆滯。
“你再排斥,你的大腦也會告訴你,你不是這個時期的人,你經曆得更多,知道得更多。”時寒黎慢慢地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按到殷九辭的肩上,“這場對話在你的記憶裡有麼?其他人能這麼碰到你麼?你已經察覺到了,但你拒絕去想。”
殷九辭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渾身肌肉繃緊,好似下一秒就要把時寒黎甩開,但他沒有這麼做,他凶狠的眼神一下子脆弱下去,就像是極冷,他顫抖著抱住自己的腿,把自己縮了起來。
“這次好真……”他沒有理會時寒黎,仿佛她隻是個普通的npc,隻是兀自喃喃,“怎麼會幻想出這種情況,不應該,我不想和她討論這種問題,消失,統統消失,這段重來……”
他說著緊閉上眼睛,整個記憶碎片開始震顫起來,時寒黎沉默地望著他,任由周圍的環境坍縮消散,他們回到了空白的精神世界。
她的手一直搭在殷九辭的肩頭,從記憶回到現實,他的血肉也明顯地削減下去,就和外麵的身體一樣,摸上去隻能握到一把骨頭。
察覺到她的觸感始終停留,殷九辭不可置信地睜開眼,他坐在地上仰頭,正對上時寒黎的眼睛。
“這不可能!”他尖銳地出聲。
他定定地望著時寒黎,忽然慌忙去摸她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時寒黎沒有動,任由他緊緊把她的手握在手中。
殷九辭倒抽口氣,顫抖地順著胳膊又往上捏了捏,然後他整個人跳起來,顫顫巍巍,極度小心地伸向時寒黎的臉。
時寒黎還是沒有動,殷九辭卻在摸到她的臉之前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緩緩地收回手。
他哭了,沒有嚎啕大哭,眼淚卻如決堤的河流,他閉上眼跪坐下去,哽咽著把時寒黎的手背貼向自己的臉。
“我終於能把你想象出來了。”他近乎無聲地說,“隻要不進記憶,我就見不到你,現在你終於能出來了,不過我怎麼會想出你問我這種問題?我怎麼會怪你關不關心我?莫非在我潛意識裡居然在糾結這種問題麼……我真是個混賬。”
他到現在還以為時寒黎隻是他想象出來具現化影像。
時寒黎蹲下/身,用指腹抹去殷九辭的眼淚。
“既然那麼想看看我,我就在這裡,你為什麼要閉著眼睛?”她說,“睜開眼,看著我。”
殷九辭的眼淚流得更凶,他用力地抿起唇,用力地搖頭,“不,求你……”
時寒黎已經看出了他的症結,她狠下心,直接抽回自己的手,冷酷地說:“既然你不想見我,那我就走了。”
“不!”
殷九辭大吼一聲,他恐懼地睜開眼,淚珠墜在睫毛上,他什麼都看不清,他連滾帶爬地向前撲去。
“求求你彆走,求你,都是我的錯,求你彆走……”
他哭得克製又淒慘,連哭聲都不敢放大,隻能哽咽著對時寒黎伸出手,是祈求憐憫的姿態,他甚至不敢去動時寒黎,哪怕他以為這個時寒黎隻是他的想象。
時寒黎眼神變了變,她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她毫不猶豫地握住殷九辭伸出的手,強行抬起他的下巴,讓他看向自己。
迎著他恐懼哀痛的目光,她堅定地說:“我的死不是你的錯,哪怕你重來一萬次也阻攔不了我,我一直那麼我行我素,你了解我,不要把我的死歸咎在你自己身上。”
殷九辭瞳孔震顫,他呆呆的,似乎完全沒聽懂時寒黎在說什麼。
“我怎麼會幻想你對我說這種話?”他使勁給了自己一巴掌,“我不但幻想我責備你,還幻想你給我開脫?我……”
他又揚起巴掌,這次被時寒黎一把抓住。
“殷九辭!”時寒黎厲喝,“你能想出和你記憶中不一樣的我嗎?我不是你的想象,也不是你的記憶!”
“你怎麼可能不是?你就是!”殷九辭終於崩潰地大哭,“你這個傻子,從來不會把錯誤歸咎在彆人身上,永遠隻知道自己去扛起一切,你當然不會怪我,當然不會回頭看我,你隻會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走到我看不見你……”
他眼淚縱橫,狼狽淒慘,卻緊緊地握住時寒黎的手,似乎那是一個乞丐最後擁有的一塊饅頭。
“我心疼啊,時寒黎,我知道那是你自己選擇的,但我好心疼啊……”殷九辭哭著說,“他們管你這叫犧牲,但你這是自殺啊……你不是死在戰場上,不是死在任何一個難以戰勝的怪物手中,你死在了所有人的期盼裡,死在你自己手裡……明明你比誰都想活,比誰都有能力活下去,我受不了,我一想到是你殺死你自己,我的心就要裂了……但我甚至無法為你報仇……我該死的無法為你報仇……”
時寒黎的眼睛漸漸地睜大。
時寒黎有個特殊能力叫自我愈合,隻要她認為她自己沒死,那她就能無限地再生,但是在那場大火裡,她真正地死了。
一直以來最執著於活下去的那個人,親手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殷九辭最大的痛苦不是源於時寒黎的死亡,也不是源於她逼迫他去拯救世界,而是他深深地意識到這場死亡最大的凶手,而他卻什麼都不能做。
如果殺死時寒黎的是任意一個人,他都能讓對方血債血償,把他碎屍萬段,但殺死時寒黎的是她自己,他隻能日複一日地煎熬,把唯一的錯誤歸咎於當初沒能阻攔時寒黎離開的他自己。
“……沒事了。”
時寒黎笨拙地把殷九辭抱進懷裡,就像阿依蘇曾經安慰她那樣,輕輕地拍著殷九辭的背,摸摸他的頭發。
“無論是誰的錯,我已經回來了。”她說,“隻要你跟我出去,就能在現實中見到我了,活著的我,真正的我。”
殷九辭蜷縮在她懷裡,恐懼地搖頭:“不,你騙人,出去我就見不到你了。”
“你繼續留在這裡,才會再也無法見到我。”時寒黎用上了充足的耐心,就像哄一個任性的孩子,“隻要出去你還有可能再見到我,但是繼續在這裡,我很快就會消失。”
“不!”
“聽話。”時寒黎終究還是不會哄孩子,“給你一分鐘做出選擇,要是你不出去,我就永遠消失,再也不出現了。”
殷九辭哽咽著,他枯瘦的手指顫抖地抓住時寒黎的袖子。
即使他無比害怕,即使他麵對的是一個“幻影”,他還是無法拒絕時寒黎。
他的大腦已經喪失思考能力,但他察覺到時寒黎不開心,他不能讓她不開心,哪怕是在幻境裡。
一陣晃動間,時寒黎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而同一時間,床上的殷九辭流著淚睜開了眼。
……
殷九辭用了很長的時間望著營養液裡的時寒黎,又度過了很艱難的一段自我掙紮,他終於接受了時寒黎真正回來的事實。
他不管自己的身體精神狀況,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加快時寒黎身體生長的研究中,這次不但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時寒黎自己的自我愈合也在發揮作用,一時間速度絕塵。
一周之後,在所有人的守望中,機器中的營養液漸漸排出,裡麵的人慢慢降落到地上,她赤著腳踏出,踩在真實的地麵上。
她拿起早已準備好的浴巾,自然地擦著頭發,轉頭看向其他仿佛已經呆滯,隻是直勾勾地看著她的人。
“我回來了。”
時寒黎說。
“沒有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