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兒依然是不說話,她十分的哀愁,這種哀愁在於,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明白自己不該搭理馮生。
馮生見她不說話,便可憐巴巴的問:“娟兒,你還願意給我繡花嗎。”
小月由於受到了林飄的曆練,已經對馮生的這些表現具有很大的抵抗力,當即問道:“我妹妹嫁給你,你能讓她過上什麼樣的日子?”
馮生道:“自然是衣食無憂,不用再以針線換錢。”
“我呸,你知道現在我們鋪子裡出去的繡品一幅賣多少價嗎?她不用針線換錢,她拿針線去做什麼?給你做衣服?給你正妻繡帕子?孝敬你爹娘做針線活?她廢那功夫什麼銀錢掙不到,你瞧我妹妹現在是缺衣少食了?還是穿得不如人了?就是這珍珠的簪子金銀的釵子我妹妹也戴得起,隻說如今做活不好太招搖,隻簡單打扮著,你難不成瞧著我家中的小嫂子平日也素著頭臉,就以為我家裡上下沒一個戴得起珠花拿得出銀錢的了?”
馮生被她說得麵紅耳赤,他也沒想那麼多,就是平時看娟兒小月打扮得普通看習慣了,就是有時候見著了嬸子秋叔嫂子他們,也沒見誰打扮得特彆好,穿金戴銀或者綾羅綢緞,他們自己有一個做衣服的鋪子,也沒見他們穿得格外富貴,就算是用了好料子,永遠也是比較簡單的素淨款式,他見多了,便以為她們是在省錢,是日子過得還不夠好,要像他爹家中的如夫人,穿金戴銀,滿頭珠翠,走路有人扶,吃飯有人送到嘴邊,那才是過得好的女子。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心疼娟兒,娟兒該過更好的日子。”
“穿金戴銀但是天天受氣,被你爹娘教訓被你正妻教訓,就是你口中的好日子,我們也不是不管事的,那爹娘是什麼樣的人我們也是打聽過的,你正妻是什麼樣的人我們也打聽過,快彆在這裡說了,回去娶你的媳婦去吧。”
林飄聽著小月的轉述,豎起大拇指:“好罵。”
小月的小表情驕傲起來:“我還沒罵完呢,娟兒讓我彆說了,讓馮生走吧以後彆來找她了,然後我們就回了鋪子裡,不然我還得再好好罵罵他。”
這段時間因為事情一直拖著,馮生又總來找娟兒說自己會娶她的,林飄就讓大壯去打聽了一下馮生家裡的人還有那個媳婦到底是什麼情況。
稍微花了點時間打聽和揣摩,就搞懂了這三人的情況,馮生的父母是典型的強勢父母,十分能乾,說一不二,馮生的事情基本沒有他自己能做主的,對外的方麵,比如事業,學習,都是他爹拍板,對內的,比如娶妻,穿什麼衣服,身邊安排什麼仆人什麼丫鬟,都是他娘拍板。
馮生和娟兒的事情這麼久了,他們都沒有借著送貨或者看布料的機會趁機來見一麵,可見是生意上不想撕破臉一直在忍耐了,不然但凡對娟兒的事有幾分善意在,都會找上門來討論一下說幾句這倆孩子事。
另外便是馮生的那個媳婦了,按一般標準沒什麼問題,大家小姐,性格甚至不能用驕傲能形容,小姐瞧不起小妾仆人丫鬟一類職業本就是這個世界天生的歧視鏈,她也具有這個樸實的三觀,目前觀察來說,暫時不具有大愛無疆的美德,也沒有人人平等的觀念。
這種最尋常,最簡單,最容易出現的家庭構造,形成了一種豺狼虎豹般凶險的前景,馮生絲毫沒意識到問題所在,他們這邊則眼睛都已經要瞪痛。
還好娟兒雖然默不作聲,她既不回應馮生的邀請,也並沒有要默默的投入這個火坑的跡象,隻是在默默的消化,沉默寡言的刺繡,吃飯,睡覺,每天上班的時候依然怯怯的跟在林飄或者小月的身邊。
一直到馮生婚期已定,成婚在即,馮家布行送來了一封請柬,請林飄這個常和他們合作的人前去觀禮吃酒。
請柬送了過來,就放在桌上,林飄看著這張請柬直覺得晦氣:“我才不去吃這個什麼酒,鬨哄哄的,他那兒子沒看頭,那那媳婦也見不著,不缺他這一頓飯。”
娟兒和小月坐在一旁,二嬸子和秋叔也圍坐在一起沒有說話,他倆平時都是在打理同喜樓的事情,並不知道鋪子那邊詳細的來往有那些,但是他們做了那麼久的事情,也知道一般合作夥伴來了請柬,要是不去多少是有些傷交情的,但這事馮家也沒給他們臉麵,他們也不用給馮家這個臉。
“要我說,我們娟兒也沒答應要嫁,他們這樣一副嚴防死守的樣子做給誰看,若是願意他上門來說,我們還不同意呢,若是不願意,便給一句話,咱們喝一盞茶也就算了,他馮生先來招惹的娟兒,現在就這樣當沒這回事了?把人這樣晾著?”
二嬸子吐槽了一頓,但沒把話說得太直,說了幾句之後便讓娟兒自己回屋去休息,不要聽他們大人說話。
林飄看著請柬也是搖了搖頭,覺得他們太輕蔑了。
並非是輕蔑他們,是輕蔑娟兒。
馮家不敢輕蔑林飄,但卻太瞧不起娟兒了,或許在他們眼中,就算他們住在一起如同一家人一般,但林飄是板上釘釘的掌櫃,是生意往來的對象,但娟兒隻是林飄從村子裡帶出來的一個貧女,沒有背景也沒什麼大本事,繡得再好,也隻是一個繡娘而已。
他們忙著娶千金大小姐,自然沒工夫搭理繡娘,發一封請柬也隻是為了告訴林飄,我們馮家還是看重你這個生意夥伴的,我們隻是瞧不上那個小女孩而已,和你沒關係。
“馮家把自己看得太高了,馮生性格懦弱,以後未必能繼承家業發揚光大,他們自視為富貴人家,是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絲毫不將貧寒出生的娟兒放在眼裡。”林飄拾起桌上的請柬,撕成了兩半。
“叫他們自己嫁娶去,我才懶得去看。”
如今事情已經敲定,林飄也不想再在馮家上麵多費一點心,通知了家裡人不用去參加馮家的婚宴之後,家中便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安定中。
一直到馮生娶妻當日,他們早上起了床坐在桌邊吃早餐,娟兒忽然小聲的對林飄說:“小嫂子,我想去看看。”
林飄楞了一下:“去哪裡?”
“街上。”
林飄點了點頭:“好。”
不去馮府就好。
林飄帶著娟兒,身後跟著小月和大壯,走到了馮生迎娶新娘的會經過的街道,隨著嗩呐一響,喜樂高昂,一首抬花轎響徹整條街道,遠遠的就衝進了耳朵裡。
馮生騎著一匹馬,並不高頭大馬器宇軒昂,馬是矮馬,他是個弱氣的少年,茫然坐在馬上,身後是花轎,是十裡紅妝,他好像在夢裡,不知道自己為何身處在此處一般。
他目光遊動,忽然看見了人群中的娟兒,頓時雙眸一亮,張了張嘴,像是在無聲叫她的名字。
但他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娟兒在人群中,看著那一擔擔鮮紅的嫁妝,那錦繡如燃的花轎,她看見馮生看過來。
馮生的目光那麼痛苦。
娟兒已經看了很多遍。
她其實心裡時不時會思考一個問題,就是自己該不該跳下去。
馮生的眼眸裡的痛苦像一個懸崖,她感受得到,馮生爬不上來,她站在上麵,決定要不要跳下去。
隻要她跳下去,就拿她的一生,拿她的命來陪他,去燃,去熬,去煎。
她還不知道煎熬到底是什麼,但她知道有煎熬這個詞,輕飄飄的或許可以隨意點頭。
娟兒望著他,看著他騎在馬上越走越遠,紅色的花轎映在她眼中,一擔擔的嫁妝映在眼中。
可是她在這之外還有很多東西,她不能拿命去陪她,小嫂子讓她學了刺繡,她才剛學會一些,她要做事,要做活計,她要陪著小月,要報答小嫂子,以後要待爹娘好,她也有很多事要做,她的一針一線,要送給她想回報的人,不能跟著她一起往下跳。
娟兒看這個長長的隊伍走完了全程,一直到最後一個人消失在眼裡,看熱鬨的人追著隊伍而去,隻剩他們還站在原地。
娟兒看著傻愣愣,也不說話,隻是轉動目光,像在看一個故事一樣,眼睛轉動追隨了過去,一直到最後一點身影也消失在了街道中。
娟兒收回眼神,看向身側的林飄和小月:“小嫂子,我們回去吧。”
娟兒的早戀就此結束。
回到家裡後,一切如常,刺繡吃飯睡覺,沒幾天小月前來報告,馮生再次來找她,但娟兒現在已經不肯見馮生了,娟兒還讓小月轉告馮生,說希望他以後能好好的,叫他要好好的過日子。
馮生大受打擊,大約十分破防,之後便再也沒有來找過娟兒。
過了秋便是冬,今年是暖冬,整體氣溫並不是很低,雪也不太落得下來,偶爾下上一天也積不起雪,隻是浸得地麵濕漉漉的。
到了快年前,又是一場雪,山下積了薄薄一層聊勝於無,山上因為海拔高氣溫冷,倒是積得山頭一片白,十分有冬天的感覺。
沈鴻和二狗休沐回來的日子聽見林飄這樣說,沈鴻便道:“書院附近有一處屋子可以住人,樣樣具備,若是要看雪,可以去小住上兩日。”
二狗恍然看向沈鴻:“是書院尾巴後麵那裡的那個屋子嗎?前段時間那個就是在那裡住著來著。”
沈鴻淡淡掃了二狗一眼:“他們走了,這一段時間不會有人住。”
林飄一聽:“這倒是個好主意,隻是山上那麼冷,那邊是炕還是床?”
“有地龍。”
林飄一聽十分驚喜,兩手抱著桌上的暖手爐,下巴靠在暖手爐的棉套子上:“那倒是很好,隻是那屋子到底是誰的?我們這樣去住是不是太失禮了?”
住在山上就當做住進旅遊景點的消遣,有地龍就不用擔心受凍的問題,唯一的問題便是這屋子他們住進去合不合適。
沈鴻看了一眼嫂嫂:“屋子是平日用來接待客人的,如今是我在管,無人的時候可以由我安排,同窗也有人住過。”
林飄點點頭。
懂了,假公濟私,但由於之前給同窗開過的後門也挺多,所以不算假公濟私。
“那我們收拾收拾衣服,去山上住兩天。”
眾人都表示好,但是二柱要練武,以林師父恨不得把二柱拴在褲腰帶上的作風,是不可能放人的,二柱也足夠自覺,不打算因為這樣的事情請假。
小月堅定的要呆在鋪子,覺得可以讓娟兒去。
林飄想想也是,現在能替小月工作的人隻有自己和大壯,而能替娟兒工作把娟兒換下來的卻又眾多的繡娘。
娟兒覺得小月不去她也不去,小月反倒說:“你和我可不一樣,你是繡娘,你得去看點好看的東西,你去山上看看,要是能繡出雪景來,那才不算白看。”
娟兒聽了,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答應了下來,認真的道:“我會好好去看的,繡出雪景圖來。”
二嬸子和秋叔表示可以去看看,畢竟他們還沒怎麼去看過鹿洞書院,但是他們算好了日子,覺得頂多去一天,他們要當天去當天回來,不然同喜樓沒人盯著他們不放心。
於是,出行的人定下,林飄和二嬸子秋叔娟兒四人出發,二嬸子和秋叔一日遊,林飄和娟兒大概在兩日遊和三日遊之間。
他們收拾好衣物,跟著沈鴻和二狗到了山上,才一下馬車,就冷得一哆嗦。
鹿洞山的車道是專門為鹿洞書院修出來的,剛剛好的停在鹿洞書院的一側入口,沒有其他的車道可以繼續往裡繞,他們得穿過鹿洞書院,才到到底書院後麵的那個住處。
山上又冷又吹,林飄雖然覺得自己能撐一會,反正隻要把這條路給走完就行了,結果吹了一會林飄就已經冷得開始打噴嚏了。
畢竟自從天冷之後林飄就沒怎麼上過鹿洞山了,每次吃食或者東西都是托人帶上去的,畢竟林飄對自己的認知很清晰,夏天怕熱冬天怕冷,對極端天氣永遠都是能躲就躲的。
聽見林飄打了噴嚏,沈鴻解下外衣將林飄裹住。
林飄側頭一看:“你快穿回去,你這樣冷著會生病的。”
“我還好,隻是這一時半會,並不冷。”
林飄懷疑他是在瞎扯,沈鴻的厚外套還袞了一層細細的毛邊,因為他的身量總是越來越大,外衣也很寬廣,披在林飄身上暖和得像個鬥篷。
林飄伸手抓了一下他的手,手指感受了一下,摸到他手心手背的溫度都是熱乎的,並不冰涼,這才放心下來。
一旁的二嬸子道:“年輕人血氣旺盛,不會冷的,我說飄兒你就是夏天躲太陽,總是不曬太陽才這麼怕冷。”
秋叔想了想也點了點頭:“夏天的時候我偶然聽見有一桌的食客在說話,他們就說太陽的陽是陽氣的陽,若是缺陽氣就該多曬太陽,越是不愛曬太陽的人越體弱。”
林飄對此不置一詞,但看秋叔和二嬸子似乎並沒有這麼怕冷,心想難道這真的是有什麼科學依據不成?
他們說著話走著,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一進院子,隔絕了大半外麵的冷風之後就感覺好了很多。
這是一個結構很精巧的院子,從院子裡進入廳堂,便是一個折疊門隔絕了外麵的冷空氣,一進到裡麵,室溫如同春天,地龍已經提前燒了起來。
二嬸子和秋叔連連驚歎暖和,他們在桌邊坐下,在小爐子上燒了水,喝了茶,然後各自去看了他們自己的房間。
林飄把衣服還給沈鴻,在自己帶上來的包袱裡拆出一件鬥篷搭在自己房間的桌上,若是出了屋子冷便穿這個。
在這隆冬時節,快要過年的好日子裡,林飄在心裡感慨了一聲,自己終於感受到了古代的空調。
林飄甚至失去了出門看雪的欲望,隻想躺在這溫暖的屋子裡先好好的睡上一大覺。
在房間裡吃過了午飯,下午林飄便裹著鬥篷和二嬸子秋叔小月她們在飯後開始在附近看雪。
其實也就是聊著天閒逛,一邊看雪景一邊看遠處的鹿洞書院,暢想未來。
“你彆說,這有地龍的屋子住著就是舒服,暖和和的,一點不泛冷,手腳都伸展得開,沒冬天那難受勁,咱們多掙錢,以後要是換個大院子,也要住有地龍的,那冬天一會來了家,那暖和勁,睡覺得多舒服,不像睡炕,炕暖和是暖和,就是有時候燒得太熱乎,貼著背熱出一背的汗,一出被窩照樣還是冷的。”
“是,瞧這附近的屋子修得多好,這些學子在這裡讀書多風光,我大壯是沒這個福氣讀書了,但我想他好好混,以後在人前也能有這麼風光。”
林飄點頭:“咱們努力,咱們要過好日子。”
“過好日子!”
淺喊了一波振奮人心的口號之後,大家繼續聊天,甚至開始詳細的研究起了鹿洞書院的菜譜,屋舍結構,裝修和擺件問題,打算要是以後有機會,也要學學人家的高端設計。
看著快到了傍晚,二嬸子和秋叔的一日遊結束,她倆堅定的表示要下山了,並不被鹿洞山上的地龍所腐蝕意誌。
林飄和娟兒留在這裡,娟兒帶著針線和繡花繃子上來的,到了傍晚就點起燈,開始用針線描摹她今天白天看見的景色。
林飄看著她:“彆繡太晚,繡個輪廓彆叫忘了就行,繡太晚眼睛疼。”
娟兒點點頭:“好的小嫂子,我待會就不繡了。”
林飄回到自己屋子裡,躺在軟乎的被褥上,室內一派溫暖,他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聽見夜風和雪中傳來門扉開動的聲音。
林飄微微睜開眼,慢吞吞的坐起了身,走到門前推開門向外看了一眼。
沈鴻正站在院門口,回身合上了門,背影高大修長,幾乎讓林飄以為是彆人,看見他手上提著的燈籠,認出那是自己送給沈鴻和二狗的燈籠才反應過來,又看了看昏黃的光線映出的小片衣衫。
是沈鴻。
他提著燈籠,在夜風碎雪中,踏雪而來。
回過身來,瞧見了林飄。
低斂眉目喚。
“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