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璧拉著梁闌玉的手,滿心不舍:“阿姊,你什麼時候能再回來?”
梁闌玉彎下腰和她貼了貼額頭:“有機會阿姊就回來看你。你要好好讀書練功,知道麼?”
梁璧點頭:“知道了。等有機會,我就去鬱州找阿姊!”
梁闌玉笑著抱了抱她。
和眾人都道彆後,送行的隊伍便轉身回去了,梁闌玉帶著自己十幾人的隊伍和幾車輜重,開始往鬱州的方向行進。
走出一段路以後,梁闌玉撩起車簾,叫道:“戴七郎。”
聽到叫聲的戴宮連忙上前,來到車窗外:“刺史叫我?”
梁闌玉點了點頭:“請上車一敘。”
戴宮驚訝地發現她的神色與昨日在梁府時判若兩人,心裡不免咯噔了一下。他咽了咽唾沫,打起精神,在甲士的攙扶下爬上車去。
“梁刺史。”
戴宮坐到梁闌玉對麵。出於禮節,他低著頭不敢直視梁闌玉,可餘光仍感受到許多——對方明明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而他已是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可他竟從對方身上感到了極強的壓迫感。這般氣場的女子,他生平還是頭一回見。
梁闌玉道:“戴七郎,我這人向來喜歡有話直說,我爹既撥你做我手下,不妨我們先開誠布公地聊一聊,彼此熟悉。不知你意下如何?”
戴宮忙道:“刺史請說。”
梁闌玉道:“不妨請七郎先說說你是如何入仕的?”
戴宮連忙整理了一下思緒,細細稟報道:“小人是永和十年入的徐州府,曾受命參與督工。後來先帝起義兵攻建康,小人又受征辟入伍。得梁公賞識,小人先在軍中擔任過通糧一職。後梁公得知小人曾任督工,懂得開墾河道、建架橋梁事宜,又擢小人做了股肱。”
梁闌玉不住點頭。他的這份履曆叫她頗為心動,尤其是股肱的經曆——通糧、股肱皆是軍中的官名,通糧負責後勤的工作,保證後方的糧食能運到前方戰場;而股肱則是負責修築軍事工程的。
古往今來,工兵都是不可或缺的兵種,無論進攻還是防禦,都需要大量築城設障、架橋修路的土木工事。譬如她先前在山道中挖坑陷落北燕軍的車輛,亦屬於此類工事。隻不過那時她身邊沒有股肱,是她巡查山道那日正巧下雨,馬蹄陷落,她才自己靈光閃現想出了這個主意。如若有個股肱之臣在身邊,沒準能給她想出更多更好的主意來。
她詳細問道:“當年攻打建康時,你在軍中都做過哪些事?”
於是戴宮又將自己在軍中負責過工事敘述了一遍。北府軍從徐州起兵,攻至建康,一路跋山涉水,涉及到的工事非常多,戴宮幾乎各種地形都見識過。
梁闌玉聽罷很是滿意。梁羨這次塞給她的還真是她需要的人才。當然,再如何能乾,還得願意聽話才行。
她眯起眼,繼續審視戴宮。
戴宮被她看得愈發緊張莫名,額角滲出汗來,他也不敢擦。
良久,梁闌玉終於開口:“戴七郎,父親命你跟隨我,除卻輔佐我,他是否還命你時常向他稟報我的情況?”
戴宮心下一驚。他明知自己應該否認,可在梁闌玉犀利的目光注視下,他竟然猶豫了。這一猶豫,無異於默認。
梁闌玉道:“父親可還命你打聽,劉平與張康二人此番為何沒有隨我回建康?”
戴宮眼神發緊。他上一句沒及時否認,這下更沒法回答了。而梁闌玉的犀利,也叫他緊張。
他的反應已叫梁闌玉心中完全了然。她暗自慶幸:戴宮此人看起來比劉平老實,沒有那麼深的城府,應該可以爭取一下——其實即便是劉平,她當日也是爭取過的,隻可惜劉平對她太過輕視,辜負了她的心意。
她開口道:“戴七郎。”
“小、小人在。”
“我實話告訴你,去年父親派劉平隨我去鬱州,本有心讓他輔佐我。可劉平此人倨傲不恭,竟與當地豪族勾結,妄圖陷害於我!”她抬高了聲音,把對麵的戴宮嚇得一哆嗦。
戴宮震驚:劉平要陷害梁闌玉??這,為何梁闌玉沒跟梁羨說?
梁闌玉接著道:“我本欲將此人問斬,可他畢竟是父親舊部,我不願拂了父親的心意。他如今已被我罷黜一切職務,關押在府上。此事我之所以沒同父親說,隻是怕父親為我憂心。因此,我也不希望你告訴父親——你可明白?”
戴宮又吞了下唾沫,感覺喉嚨發緊。他額上的汗出得更多了。
“明、明、明白。”
他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可心中卻已叫苦不迭。
前幾日梁羨找到他,詢問他是否願意隨自己女兒去鬱州的時候,他心裡很是慶幸。需知他是鄉間小吏出身,家境雖不算貧寒,卻也並不顯赫。當年先帝入主建康後,因暫無戰事,便贈金遣散了不少人。他原本亦在遣散之列,是梁羨念他有功,為他在尚書台謀了份閒差,俸祿隻夠勉強養家糊口。
前年他妻子誕下了第三子,家中弟弟成婚,亦要他貼補,他的日子便過得有些捉襟見肘了。跟梁闌玉去鬱州,無疑是比在建康擔閒差更好的出路,他隻是想多掙些錢糧。可誰想任還沒上,竟被卷進了這種麻煩裡……
可惜眼下已經出了建康城,後悔也晚了。
梁闌玉看出了對方的慌張,放柔語氣安撫道:“七郎不必害怕。今日與你把話說在前頭,亦是望我們能開誠布公,不必心存芥蒂。”
她的安撫成功讓戴宮的焦灼稍稍緩解。他小心翼翼道:“刺史希望小人怎麼做?”
梁闌玉笑了笑,道:“你隻消明白一個道理——你既跟我去了鬱州,在我手下當差,那往後你當以我為重。你欺瞞任何人,也絕不能欺瞞我。你可做得到?”
戴宮明白了。他的城府雖不算很深,但他絕不笨,相反,能在官場混跡這些年,他是個很懂得審時度勢的人。梁闌玉話裡的“任何人”,不就是指梁羨麼!
其實他剛上馬車時,他便看出了對麵的女子是個極有主見的,況且他從前也聽說過,梁家父女間的感情並不十分融洽,梁闌玉便更不願受梁羨掌控了。想必那劉平與張康二人也是因此開罪了她,才遭她軟禁……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道:“小人願事事以刺史為重!隻是,小人尚有家眷在建康……”
梁闌玉道:“我知道。你到鬱州後,可與我爹通信,他若有差事給你,你也可以替他辦。隻是你寫的每一封信,當由我先過目。你做的每一件事,亦要得我準許!”
戴宮點頭。其實他能理解梁闌玉的想法。莫說梁闌玉已是一州之刺史,便他在軍中時,小到一伍長、什長,也絕沒有人願意自己的部下越過自己受命於更上層的官吏。因此在梁羨命他暗中盯梢梁闌玉時,他心中便頗感糾結,隻是不願錯過了這個機會才未拒絕。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既想在梁闌玉手下謀差,也確實應當在其位、謀其職。梁闌玉不逼著他與梁羨反目,讓他又遊走的餘地,已算給了他一條生路。
“刺史放心。”戴宮連忙恭順地承諾道,“小人定事事以刺史為重,為刺史披肝瀝膽,在所不惜!”
梁闌玉觀他神色,不似虛與委蛇。這戴宮竟如此好說服,不免讓她感到驚喜——實則世上之人多數都願順勢而為。當初劉平之所以不肯順從,亦是她那時尚無功績,才受人鄙薄。如今她身居刺史,又有曆城之勝,再無人敢輕視她了。
“戴公放心。”梁闌玉允諾道,“我是愛才之人。隻要你肯誠心輔佐,我定不會薄待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