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於是青年回首,四周俱是茫茫。
又開始下雪了。
雪慢慢覆壓天地,天地又變成了一片純白,在白色占據整個畫麵後,有一道似有若無的祝福,帶著一種夢裡才有的虛幻———
“賀冬安。”
白色越來越亮,然後突兀地、出現了刺目的紅———那是霜雪色的發絲,沾染了似乎擦不掉的暗色血漬。
霜雪色發絲的主人琥珀色的眸子裡蒙著一層暗色的灰翳,眉心幾乎要皺出褶痕,臉上神色疲倦,昔日的意氣風發早已從他身上消失殆儘,隻剩宛如老人般的暮氣。
“扶嵐,你當真要與陛下一直犟下去嗎?”站在他對麵的人說,“陛下是你親手帶大的,他從來最信你。”
對麵的人還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隻是在漸起的蒼涼音樂中,揉成了模糊不清的音節。
那霜雪色的發絲無力地晃蕩著,他的主人渾身顫抖,聲音近乎悲鳴———
“我親手殺了我的父親,做了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
血從他的指縫間湧出,在衣擺上綻開的星星點點的紅,他似是疲倦極了,於是胸口的起伏都微弱:
“我想一家人平平安安,我想做個名垂青史的賢臣,我不想手染鮮血,我不想四處樹敵,可上蒼從不給我這個機會......”
“順天命是死,逆天命也是死。”
“閔相,我又能如何呢!”
好像有晶瑩的東西與那星星點點的紅混在一起,他的聲音像被這幾句詰問抽乾了,變得很輕很輕———
“我從來......就沒有選擇......”
畫麵再次暗下去,等亮起時,出現了一方涼亭,有雙羊脂玉般的手端起茶,撇了撇茶沫,悠悠地品了品:“聽說過雙生子嗎,殿下?”
那雙手的主人輕笑:“衛琇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衛曄。不過是一個人頂替了另一個人的身份,不過是一個人竊取了另一個人的榮耀。”
呼嘯的風從畫麵裡穿過去,好像是某種不安的前兆———
“殿下,你心有不甘。”
畫麵又一轉,掠過樹梢,掠過歸巢的倦鳥,有女子的聲音溫柔,講了一個漫長的、關於鳩與鵲的故事———
“鳩和鵲,又怎會一樣呢?”
畫麵撞進夕陽中,出現一片刺目的亮色,亮色裡,忽然有一道極清脆的破碎聲。
一塊青白色的鎖形玉佩在地上裂成了兩半,玉佩上[長命]二字的中間,生了一道怎麼也抹不去的裂痕,紅繩紅穗躺在玉佩旁邊,宛如凝固的血跡。
鏡頭撞進這塊玉佩中,於是大雨傾盆,電閃雷鳴,刀入血肉,在肩頭綻開紅色的花———是急速的馬蹄,是臉上的雨水,是眼中的恨意,是隔著披盔覆甲的軍隊,遙遙相望的漠然。
“我自詡聰明,卻還是被你耍得團團轉,這世間怎麼會有我這樣的蠢貨?”
———絕望之中憤怒的質問,是一人在階上,一人在泥水裡的天壤之彆。
“昌寧宮......昌寧宮———你將我趕到這裡來引頸受戮———”
鏡頭晃動,於是出現了一段蒙太奇的畫麵,曾經抱著鬆枝的那人,引著那個衣衫單薄的少年再次進入這座宮中,昔日破敗的宮室已被精心修葺,就好像將他在這裡成長中的那些不堪通通抹消。
修好的牆外,花枝已從牆頭伸了進來,風拂過,地上鋪陳一地落英,像是一場不真實的海市蜃樓。
“這是什麼花?”少年看著那樹,仰頭問。
“棠棣。”抱著鬆的少年輕笑,他的目光悠遠中帶著懷念,“已到了棠棣花的季節啊......”
過去的回憶與如今的畫麵交雜,小少年與那嘶聲詰問的青年重合。
忽然有劍光。
劍劃破頸側,血跡飛濺,如同一片片飛舞的花瓣。風卷起它們,鏡頭撞入其中一瓣裡,又回到了之前的監牢中。
一雙繡著龍紋的靴子停在監牢的邊緣,靴子的主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今日是你的生辰,我過來看看你。”
虛幻的花瓣好像穿過監牢的縫隙,落在了那霜雪色發絲的人的掌心,最後枯萎,消失殆儘。
“......扶嵐哥哥。”
鏡頭中飛舞的花瓣越來越多,顏色由紅漸漸過渡到白。
好像曾經有人牽著一個孩童的手,溫柔地教他讀書寫字。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阿堯,這開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花,就是棠棣。”
......
鏡頭切換得越來越快,一段段回憶在畫麵裡流淌,所有人都被命運推動著,走向身不由己的前方。
最後,畫麵漸漸暗下去,雄渾古老的祭樂由遠及近地響起。樂聲裡,出現了旗幟獵獵作響的音調———玄鳥的旗幟忽地掙破黑暗,在風中昂揚!
“嗡———”
編鐘悠長的聲音響徹雲霄。
鏡頭裡漸漸出現了一座山。從山腳到半山腰,每一杆旗幟邊都守衛著披盔覆甲的士卒,長槍在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從山腰到山頂,朝臣著裳,於石階兩側垂手而立,麵目肅然。
祭歌聲響了起來———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
“集地之靈,降甘風雨———”
他們留出的寬闊台階上,有一女子身著冕服,手捧赤玉璽,一步步拾級而上。
她經過一個又一個垂手而立的大臣,每向上一步,被經過的人便雙膝觸地,拜謁上天。
在越來越大的祭歌聲裡,她走到了山頂,身後拜倒一片黑紅交織的浪潮,那赤玉璽在她手中盈盈生光,她將玉璽向上托舉著,正好應上了祭歌的最後一句———
“明光於上下———勤施於四方!”
......
羌國終於迎來了它的新主,於是拜謁新帝的浪潮由下至上,最終席卷整片山間。
“唯願諸侯畏焉,四夷服焉———
陛下千秋一統,壽萬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