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歲月如此漫長,除更新的思想與增長的希望外, 沒有什麼事物能抵消它的磨礪。
因此, 組成真菌格式塔的個體人格,也從弱到強,一個個被磨去了思維能力。
它們逐漸變得簡單化、機械化,然後徹底融入格式塔, 完善著它的形態。
直到最後, 連不同人格的區分, 都徹底沒有了。
“這不能解釋一切。”雷廷道。
誰都知道格式塔意識會抹消‘內部個體’這一概念, 這相當於對文明內部所有人格的統一謀殺。
那麼,它們為什麼一定要選擇這樣的形態存續?又是什麼, 讓它們的行為從單純的存續, 變成了如今的擇物而噬, 無限分裂?
【……因為, 它們-想-拯救。】‘銀星議會’說。
雷廷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即使誰都知道他不可能聽錯。
隨後, ‘銀星議會’內部似乎發生了一場短暫而信息量巨大的爭吵。人麵投影不斷在不計其數的不同麵貌之間波動變幻, 不久之後, 徹底穩定回最初的模樣。
——即使和雷廷暫時達成了不動武的默契,它們也在無限的內鬥。
雷廷眨了眨眼。
他很確定這幫家夥必須死,所以, 這樣的表現, 對他而言是有利的。
‘銀星議會’不知道他的想法, 沒人能搞明白雷廷在想什麼。
它們隻是在內部意見達成統一後,繼續講述關於‘科密斯特’的故事。
……
變成一顆滾動的宇宙大菌子,的確是那個文明半數以上成員的決議結果。
但是, 那個在戰爭中絕望、又在戰爭中獲得新生的文明,它們把自己改造成這種東西,並不隻是為了給自己找到出路。
——‘如果能成功的話,就和其它活不下去且自願選擇同意的種族融為一體,和它們一起活下去吧。’
名字都早已失落在久遠歲月之前的文明中,最後的生者們,向投票係統中輸入了自己的選擇。
那些按如今標準算得上‘類人’的生物,在那時已經被連年戰爭與剛剛砸在自己頭頂的環境汙染武器,徹底斬斷了未來的希望。
與其它弱小文明互相爭鬥、互相吞並、互相融合、互相扶持而生的它們,最後一次向命運舉起戰旗。
——難道弱者沒有存在的權力嗎?
——難道傾軋存在已久,它就是正確的嗎?
被燃燒的森林決定發起最後的抗爭。
被碾過的塵土,拒絕向命運低頭。
為保護生|命|的延續,一個計劃就此誕生。
它成功了。
此後,廣發消息的新生命,在一段漫長的時光中接收了不計其數大大小小的文明種族。
有的生來便被奴役,好不容易等到主使文明逝去,卻又在宇宙中蔓延的戰火裡遭受波及而變異,失去了自己的繁殖能力。
有的從未低頭過,卻因無力而在反抗中消亡,隻剩寥寥幾個老弱病殘。
在那個時代,宇宙中隻有基礎形體由碳鏈組成的碳基生物。
脆弱的、痛苦的碳基生物們,它們竭儘全力想活下去,卻一次次重複著前輩的失敗,在絕望中迎來自己的結局。
那麼,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讓它們的故事永不結局……
又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讓它們即使消亡,也能被銘記?
——無名的文明,向與自己一樣弱小無力的眾生,伸出援手。
吞並,融合,新的成員加入。
‘自今時起,你我永非敵手。’
‘新的同胞,我們共度時艱。’
在絕望之中,眾生的理性與感性達成了一個微妙卻堅韌的平衡。
它們的道路被證明是正確的——至少是階段性的正確。
白色的菌株,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希望,那看似潔淨的未來……
在光譜之中,白色是永恒的寬容萬物之光,而那棵真菌的顏色,正是最靠近此等真理與仁愛之光的色彩。
它看似純白,但其實隻有公平公正的容納了所有顏色,才能有這樣的色彩表現。
它看似纖弱,但唯有最剛強的生命,才配在保留柔軟的同時長盛不衰。
戰爭改寫了生死,戰爭改寫了星圖,戰爭改寫了規則。
而一個無人記得的文明,即使走入自己的末路,也還是選擇以自己的方式,為千姿百彩的芸芸眾生提供麵對絕望與毀滅的容身之處。
【‘拜爾·科密斯特’-來自-巨型文明‘卡利甘’的-賜予。】‘銀星議會’說,【它-是-戰爭-兩-極-的-一端。】
而那個文明本身的名字,它們曾用於自稱的名字,它們為之驕傲的名字,它們錨定自我認知的名字,它們銘刻曆史與愛恨的名字……
早已失落了。
曾因虛榮與利益而臣服於威權的人們,在死亡與絕望麵前,還是因一念之差,選擇了掙紮的同時拉同類一把。
但也正因為拋棄了過往、遺忘了自己的名字與曆史,這閃耀理想光輝的無私與寬容……
……從一開始,就注定變質,注定成為一場災難。
格式塔形式的文明,需要從外界獲取大量信息以刺|激內部環境,維持人格活性。
但戰爭過去之後,星空寂靜,隻餘一道呼喚同行之人的訊息回響。
雖然並沒有‘枯燥’的概念存在,但歲月消磨之中,格式塔意識中的人格,也還是在自己的舒適領域中僵化了下去。
從一開始就有大部分不參與決議的它們,一個個走向了自主意識的終結。
‘科密斯特’想解決這個問題,但……
“……顯然它失敗了。”雷廷輕聲道,“戰爭環境下做的準備不夠充分?
“而且,那場戰爭之前的宇宙與現在截然不同吧。
“星空寂靜,是此前的星際通訊手段失效了?”
是的,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