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可以束發的發帶,思來想去還是摘下了手上方鐲,泛著幽光的鐲子轉瞬化作一條絲帕,他垂著眼眸,用絲帕束住頭發。
全部收拾妥當之後,非寂推開門走出去,便看到半空虛浮一行字——
我在岸上瞭望燈下等你。
“又要打什麼鬼主意。”非寂語氣不悅,卻在撫去字跡後走得比誰都快。
沉星嶼和海岸之間隔著上千裡深海,非寂越過這片遼闊的海不過用了片刻,幾乎是上岸的瞬間,便看到了作為燈塔長明的瞭望燈,以及燈下熟悉的身影。
非寂頓了頓,緩步走過去行了一禮:“師父。”
老祖微微頷首,將手裡沒有拆開的信遞給他:“那丫頭搞什麼鬼,特意要我來給你送一封信。”
非寂雙手接過,不緊不慢地將信封裡的字條打開——
“此次分彆,還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與心上人好好道個彆吧。”
瞭望燈下,非寂麵無表情。
“寫了什麼?”老祖好奇。
非寂抬眸,與老祖四目相對。
許久,他緩緩開口:“老祖先答應弟子饒她一命。”
老祖:“?”
半個時辰後,流景訕訕出現在老祖的寢房裡。
隨著門窗接連關閉,她心虛到了極致,不等老祖開口就撲通一聲跪下了:“師父,我知道你生氣,但我這麼做都是有原因的。”
“你說。”老祖微笑。
流景乾笑著巡視周圍。
“隻有你我二人。”老祖繼續微笑。
流景輕咳一聲:“這件事說起來有點複雜,一時之間我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先說說你為何會覺得阿寂的心上人是老身吧。”老祖這句話幾乎是牙縫裡擠出來的。
流景訕訕:“還不是因為那盆有情花。”
“有情花?”
“師父您就彆瞞我了,非寂的有情花是我送他的,他一拿到手就開了一大盆花出來,我那時就知道他有心上人了,隻是不知道是誰,我便讓他把花送給心上人,結果你猜怎麼著?”流景死到臨頭,還不忘賣個關子。
老祖冷眼瞧她:“結果他把花送給了老身。”
“對呀,他送你了,說明他喜歡的就是你呀!”流景激動拍手,“師父你不知道,我就沒見過這麼癡情的人,為了不忘記對你的情意,寧願魂飛魄散也不肯抽情絲,還因為這件事恨了我這麼多年,這也就算了,你說情絲那東西是說長就能長出來的嗎?偏偏他一來三界會談,偏偏和你一見麵,就又開一大盆花,開得那叫一個茂盛啊!”
“所以你為他的情意感動,想幫幫他。”老祖麵無表情。
流景沒點眼力見,聞言搖了搖頭:“他要是喜歡彆人,我可能還會幫忙想想主意,可喜歡的是您……那就不行了,一切還得看您的想法,我不可能在未經您允許的前提下幫他做什麼,萬一惹得您煩惱,豈不是萬死不辭。”
“說的倒是好聽。”老祖嗤了一聲。
流景一臉真誠:“弟子句句真心,這次幫他也沒彆的想法,隻是覺得以您的性格,分開之後怕是輕易不會再見他,為免他留下遺憾,所以才想著讓他好好道個彆,其他的什麼想法都沒有,弟子發誓。”
“這樣說來,他還得謝謝你?”老祖反問。
流景乾笑:“那得看您方才有沒有給他留幾分麵子,要是扭頭就走,我估計他現在彆說感謝我,不記恨我就算萬幸了。”
老祖睨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倒了杯養身茶慢慢喝。
屋子裡靜悄悄的,隻有角落裡安神的流水景台發出輕微響動。
流景在進這屋時就做好了挨揍的準備,結果等了半天什麼都沒等到,心裡正忐忑時,便聽到老祖悠悠開口:“若他喜歡的另有其人呢?”
流景一愣,下意識笑了:“怎麼可能,我不可能猜錯……”
對上老祖看透一切的眼眸,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房間再次恢複安靜,這一次多了一種叫人喘不過氣的膠著。
許久,流景艱難開口:“他不喜歡您,又會喜歡誰呢。”
“是呀,他喜歡的是誰呢,”老祖放下茶杯,“你如此聰慧,難道半點都猜不到?”
流景隻覺呼吸都變得困難,一向靈動的雙眸難得呆滯,無數疑問儘數化作一句——
“怎麼可能。”
老祖看她一眼,眼底透著幾分悲憫,卻沒有再過多解釋。
夜色漸深,風愈發涼了,海浪聲一陣大過一陣,整個沉星嶼仿佛都風雨飄搖。
流景從老祖房間走出來時,腦子還一片混沌,看到非寂負手站在月下,下意識停了腳步。
他換了一件淺綠色衣袍,沒有用玉冠束發,雖然氣質還有些偏冷硬,卻透著幾分平日沒有的煙火氣。
“挨揍了?”非寂回眸。
流景默默走到他麵前,第一次認真打量他。
“看什麼?”他平靜地問。
流景靜了片刻,反問:“我鬨出這麼大一場誤會,害你在老祖麵前丟臉,你就不生氣?”
“生氣。”
流景頓了頓。
“但本座更是好奇,”非寂眼眸漆黑,隱約有微光流轉,“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才會讓你生出如此誤會。”
流景不語,慢吞吞往外走,非寂也不急,安靜跟在她身後。
兩人一路無言,不知不覺又一次走到沙灘上。
一個多時辰前在這片沙灘上時,流景還當自己是個局外人,一個多時辰後,她便徹底無法再置身事外。
“你為何……”
“老祖同你說了什麼。”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流景清了清嗓子:“你先說。”
非寂盯著她看了片刻,道:“你知道我曾心悅陽羲的事了。”
這一句並非疑問。
雖然剛才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可真正從非寂口中確認時,心情卻是有些微妙的不同。流景無言許久,再開口已經有些艱難:“你、你從前怎麼不告訴她。”
“她沒有對我開花。”非寂看向大海。
流景失笑:“就因為這個啊。”
“嗯。”非寂神色淡淡。
流景玩笑道:“那你也可以說的,說不定她會試著喜歡你。”
“用不著。”非寂直接拒絕這種可能。世上不論哪種感情,都是勉強不來的,這一點他十歲那年就知道了。
流景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停頓片刻後又問:“所以你之所以那麼恨她,不僅是因為她拔了你的情絲,還因為拔情絲的那個人是她?”
不等非寂回答,她便小聲嘟囔一句,“可我覺得不太公平,她又不知道你喜歡的人是她……而且那時的情況,你危在旦夕,就算她知道,恐怕也隻有拔情絲救人這一條路可走,你恨她恨得真是毫無道理。”
“老祖當真是什麼都同你說了。”非寂略有些無奈。
流景乾笑一聲,沒敢說話。
非寂再次陷入沉默,雙眸盯著浪花翻湧的海麵,似乎在做一個很艱難的決定。流景自己都心不在焉,也沒注意到他的情緒,隻知道海上的大浪第十次湧起時,他突然看向她。
“本座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能生氣。”他板著臉道。
流景被他眼裡的認真鬨得心裡發慌:“我、我能生什麼氣。”
“也不得翻舊賬。”非寂再次強調。
流景訕訕:“我不是那種人。”
非寂不說話了,漆黑的眸安靜與她對視。
海上的風越來越涼,流景的頭發被吹得有些亂了,正要問他回不回寢房時,便聽到他說:“情絲在時,一杯水、一碗粥,一次閒聊,都因那個人不同而變得不同,因此長留記憶中,可一旦情絲沒了,一杯水就隻是一杯水,同從前喝過的千萬杯水都無甚區彆,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流景怔怔看著他,隱約猜到了什麼。
非寂不願提往事,卻也知道此刻不說,日後隻怕是說不清了,於是蹙著眉頭繼續解釋,“情絲被一寸寸拔出時,那個人便變得與其他人沒有不同,關於她的記憶也漸漸沒了意義,隨其餘事一同泯然,甚至比其他記憶更模糊不清,我甚至開始記不清她的臉,若無意外,待情絲徹底拔出,她便隻是一個同過窗的陌路人。”
“我……”他輕抿薄唇,“我當時不願忘,卻隻能忘,無奈之下隻能選擇恨。”
這世上能比愛更能叫人長久記住的,也就唯有恨了。
流景萬萬沒想到他對自己滔天的恨意,並非來源於自己不顧他意願拔了情絲,更非來源於所謂的身份對立,而隻是因為他單純想記得她。
“先前我對你說過,要殺她是為冥域生靈帝君之責……其實是騙你的,”非寂彆開臉,沒有看她黑亮的眼睛,“這般錯漏百出的理由,你竟半點疑問都無。”
“……你當時大義凜然的,我很難不信吧?”流景見鬼一樣看著他。虧她還反思很久,合著根本原因並非如此。
“天道的確不公,但隻占三成,更多的是因為……”非寂抿了抿唇,“我恨慣了,三千年占據我人生一大半,即便恢複記憶,即便明知不該,卻還是克製不住對她的殺念。”
他不想承認自己卑劣的心思,便用更多借口去掩飾,可實際上卻一日比一日清楚,陽羲無錯,是他自己不願這三千年為報仇所做努力變成笑話,便索性一錯到底,反正……
“你現在生出新的情絲,也是因為她?”流景看著他沉靜的側臉,終於忍不住問。
非寂回頭,與她四目相對的刹那,眼底泛起點點笑意:“你覺得呢?”
流景突然噤聲。
“我因新長出的情絲記起往事,對她的恨意也逐漸模糊,但……”非寂又一次看向大海,“我的情絲,並非因她而生。”
能索性一錯到底的原因,便是因為他從未混淆這一點,反正……一杯水終究變成了一杯水,即便因這杯水有過不同的心情,卻也隨著時過境遷變得沒有不同。過去的一切皆隨舊情絲拔出,新的就是新的,縱然會記起過去,但過去已無法再影響他分毫。
他已有新的人,新的人生。
風聲烈烈,吹得人衣袍翻飛糾纏,最後擰成一團。
非寂抬手化出結界擋住惱人的風,這才認真與她對視:“我的情絲因誰而生,嗯?”
流景突然有些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