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皆散去, 長夜裡唯一的光明之所,又安靜成隻有婉襄與雍正兩人的養心殿。
這一個夜晚有太多的謎題,設局之人隻怕沒人如意,那一尊觀音像上生漆已然全乾, 沒有來得及鍍上金粉, 此刻亦不知被宮人收到了哪個黑暗的角落裡。
除卻在眾人跪安的時候將她留下來,雍正沒有再同婉襄說一句話, 她隻是安靜地侍立在一旁, 比他龍案之上的燈火還要沉默。
這一場鬨劇,不想看的熱鬨結束之後,雍正仍然沉心於他的那些密折。
今夜該完成的事, 他不會拖到天明之時。
一直到醜正之時,察覺到婉襄輕輕地打了個嗬欠,他方才停了筆。
“先去梳洗歇下吧。”
在靜夜裡發出聲音, 叫寒氣察覺,驟然侵體, 雍正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婉襄輕撫著他的背, 目光不自覺落在他朱筆停留之處, “……可留心訪問,有內外科好醫生, 與深達修養性命之人……”
是為他自己,與怡親王生病之故。
雍正不再咳嗽了, 在他察覺之前, 她不動聲色地將目光收回,“嬪妾不在此處吵嚷四哥了。”
她知道雍正是並不想讓她繼續呆在這裡同他一起了,所以並未像從前一般堅持。
哪怕是這樣的小事,她想讓他舒心些。
婉襄福了福身, 在將要邁出養心殿時候回頭望了雍正一眼。
他也正目送她出去。
婉襄還是決定要開口,“若是四哥要召四阿哥過來的話,千萬記得讓下人將話說得和緩些,不要嚇著了富察福晉。”
她早已看出來,今夜雍正即便批閱奏章,也有些心不在焉的,不似尋常一心多用還能專注。
今夜這一場風波,無論誰是勝者,四阿哥都是無辜受牽連的那一個。
熹妃或許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事,但雍正是相信的。
他是個無比虔誠的佛教徒,四阿哥是他傾注了無數心血培養的後繼者,四阿哥絕不能出任何事。
雍正一定會想見到四阿哥的。
雍正龍袍之上的光澤與煌煌燭光連成一片,他在這光芒之中略略點了點頭,仍舊提起朱筆繼續批閱奏章,婉襄一個人朝著後殿的方向走去。
梳洗已畢,婉襄微微瑟縮著躺到了床榻裡側。
她已經開始習慣鏡春齋的床榻了,這裡於她而言還是不習慣,非得要有兩個人,才能勉強睡著。
婉襄開始回想今夜之事。
一整件事情的起因,自然是她與那答應的算計。
那答應早知齊妃會行此巫詛之事,又探知臘八前夜齊妃帶著心腹宮女至澄瑞橋完成了這一切,便依照之前的計劃,在婉襄以消寒圖將雍正引至澄瑞亭賞梅之時帶著蒼猊出現,最終將齊妃的居心暴露於雍正麵前。
有那顆珊瑚珠,又有齊妃與熹妃之間舊日的恩怨,原本無論如何,今夜的齊妃都是逃不脫嫌疑的。
但蘇培盛的表現從一開始就太過完美了,恰到好處地補充了這種巫蠱之術的實施之法,誘發雍正心中的怒氣。
改換紅紙小人身上四阿哥的八字,引齊妃自亂陣腳。
他與齊妃是仇敵,從上一次安貴人的事情上,婉襄就已經看出來了。
而熹妃也就像是齊妃自己所說的那樣,“來得太快了”,這是她最大的破綻。
深夜時禦花園人煙稀少,鐘粹宮與永壽宮又分列東六宮與西六宮,雍正著人去請齊妃時並未聲張,熹妃入殿時,她分明望見雍正臉上有片刻的不快。
熹妃恐怕是早已經知道齊妃的意圖了,一直按兵不動,不過希望能抓齊妃一個入今夜一般的現形。
郭貴人與海常在分明也是她安排好的。
低位妃子於高位執掌六宮事的妃子有所求,不是什麼稀奇事。
婉襄唯一想不通的隻是皇後的意圖。
不讓熹妃鏟除齊妃,是謹防熹妃一人獨大?可即便齊妃仍舊在後宮之中,也早就沒有了同熹妃抗衡的資本。
更何況她是得帝王尊重,時常掛念的皇後,她並沒有失寵。
齊妃的宮殿之中竟然沒有紙人,這不符合她聽聞熹妃搜宮的表現。
熹妃是否亦當真出了這樣的昏招,命令身邊的大宮女將罪證明晃晃地塞進齊妃的箱籠裡?
看不明白。
除卻原本就屬於她的權力,皇後今夜究竟贏得了什麼?
這樣想著,婉襄的意識開始變得朦朦朧朧,恍惚間仿佛看見殿門被人打開,有人披著月色朝著她走過來。
待走到近處,他身上的月色完全被帳中昏暗的燭光消解了,雍正在她床邊坐下來。
婉襄朝著他靠過去,抓住了他冰涼的手,枕在麵頰之下。“四哥該休息了。”
她不想問他什麼,有再多的話,來日方長。
他伸出另一隻手撫摸著她的麵龐,像是冰涼的筆觸落在上好的素紙之上,每一筆都會戀戀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