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行不謹……觸怒龍顏……禁足……這些話語如暴風雨一般落在婉襄心上。
燈火憧憧, 蘇培盛帶來的那些人在這月色與燭光之中似是生出了重重鬼影,人人虎視眈眈,要將她拖入黑暗的深淵中去。
她反複在心中默誦方才的這道口諭, 尚且沒有能夠反應過來, 迎上的便是蘇培盛飽含深意的眼神。
不似惋惜,不似憐憫, 不似嘲諷……是一種暗示, 他是要她自救?
婉襄強迫自己從這種困惑之中脫身, 在一瞬間門鎮定下來。
她在蘇培盛離開之前詢問幾個最關鍵的問題。
“不知嬪妾是說錯了什麼話, 做錯了什麼事, 以至於令萬歲爺龍顏震怒。”
蘇培盛回頭一甩拂塵,跟隨他一同過來的小太監便退到了門外,在明間門的殿門上掛上了鎖。
其中並沒有小順子。
而後他仍舊回頭望著婉襄,“小年夜坤寧宮十分熱鬨,萬歲爺也是第一次見常在穿吉服, 戴朝珠,回養心殿的路上同奴才誇讚了您一路。”
“隻是那製成朝珠的青金石保存不當容易破損臟汙, 常在往後當知好好收藏才是。”
蘇培盛說完了這一篇話,婉襄原本覺得這旨意不明不白, 此刻便連它為何會不明不白也完全理解了。
一定是有人看見她與怡親王在禦花園中獨處,她為他擦拭朝珠的情形了。
汙蔑她與怡親王有男女私情,真是荒唐可笑。
不過蘇培盛似是怕她不明白一般將這模糊口諭之下真正的謎題透給了她, 也不知是不是雍正的意思。
今日前來告知雍正這件事的人可是熹妃……蘇培盛同熹妃是站在一起的。
“嬪妾明白了,請公公替嬪妾向萬歲爺告罪。”
“告罪?”蘇培盛的疑惑似燭火上飄渺的青煙,“常在承認自身有罪?”
婉襄的態度不亢不卑,“使得萬歲爺動了肝火便是罪過。”
“至於宮中流言無稽,如山崖之下的碎礫。可以為人輕易撥動的, 皆不是能經風吹雨打的磐石。”
“既如此,嬪妾會在燕禧堂中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蘇培盛沒有再回應他什麼,躬身行了禮,便轉身自燕禧堂中離去。
他身後的兩個小太監很快關上了燕禧堂的門,靜夜裡有極輕的鎖芯旋轉的“哢嗒”聲響。
蘇培盛仍舊站在廊下,指揮著在後殿掃雪的宮人,“都仔細著些,既要掃去了白雪,也要小心彆傷著了雪地下的春意。”
婉襄聽得分明,低頭笑了笑。拔下發髻中的銀簪,輕輕挑撥了一下銀缸上的燭火。
桃葉仍站在明間門殿門之前,嘗試著推動了幾次,“已經鎖死了。”
她將那支發簪收回,站起來走到梳妝台前,小心翼翼地將發髻之上的鈿子取下了。
“自然是已經鎖死了,內務府的人改一隻暖硯要改上十個月,但鐵鎖不用。”
相比於其他的旗頭發飾,婉襄還是更喜歡鈿子。
上麵的裝飾都可以跟隨季節、品級任意搭配,有無數種新鮮花樣。
這隻鈿子上並沒有填補許多的裝飾,不過是幾朵用料石拚湊而成的迎春。
花蕊是赤金一點黃,在料峭輕寒之中撕開了一片俏皮的春意。
桃葉對這些事一無所知,當然不能像婉襄一樣淡定從容。
“主子,今日之事分明是熹妃誣告,這鐵鎖一落下便是斷絕了我們求生破局的可能,你知道的,我不相信他。”
婉襄取了桃木梳,蘸了晨起梳妝時留下的茉莉花水,將取下裝飾時不小心弄亂的頭發全都再次梳平整。
又開了妝奩,從中取出兩朵料石鑲成的蘭花簪,在鬢邊比了比。
“桃葉,這一局並不需要你我破解,我們隻需要靜靜等待即可。”
銅鏡之中映照出桃葉的麵容,她似是覺得不可置信,“主子,交出身體不算什麼,值得畏懼的是交出心。”
她說完這句猶如讖語一般的話,便不再理會婉襄,從西側的小門離開,朝著宮人們休息的圍房走去了。
比起限製婉襄的行蹤,正門落鎖更像是一種警示,桃葉仍舊是可以隨意出入的。
望著桃葉離去的背影,婉襄還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而後重新回頭麵對銅鏡,將那兩支蘭花插進了發髻裡。
沒了鈿子與誇張的假發,她現在的裝束看起來就像是尋常的漢人女子。
而後她又以一件雪灰色鍛繡蘭草紋的氅衣換下了她身上寶藍色纏枝蓮紋的琵琶襟坎肩,這樣的顏色在燈下看,會比桃粉色更好。
做完這一切,她重新坐回到了北次間門的圓桌旁,守著銀缸上那支將要燃儘的燭火。
她捧著自己的臉,睡意朦朧中果然等到了它燃儘的那一刻,及時取出了一支新的紅燭,續上了燭光。
在這支紅燭也燃燒到一半的時候,她終於再一次聽見了鎖芯旋轉時的“哢嗒”聲。
風聲送進來的是煙草混合著薄荷、冰片的味道,她覺得冷,但更覺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