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裡,婉襄的呼吸便是一窒。
這個年代的女人太苦了,生兒育女,如何不是用性命在作賭。
“屋漏偏逢連夜雨,妻兒夭亡,母親又因此事生了重病。前幾年積蓄都用來治了喪,如今也是無錢給母親看病。”
“同部匠人知他家中情況,有意幫襯,但到底也都是些窮苦人,因此都為他所拒絕。”
“奴才想著萬歲爺向來仁善,五年時憐惜潑灰處的匠人辛苦,賞了一批鼓泡玻璃眼罩、平麵玻璃眼罩下去。”
潑灰處工人常年累月與有腐蝕性的時會打交道,眼睛難免受傷。
“便一直鼓勵他好好做事,有朝一日得了萬歲爺封賞,便是名正言順,可以告慰家中老母了。”
寧嬪聽得很入神,麵有不忍之色。
海望的話說完,她便下意識望向雍正,似有期盼意。
雍正將這隻鼻煙壺放回錦盒中,“賞鄧八格、譚榮銀各二十兩,其餘匠役人、太監等,每人賞銀十兩。”
海望遂又喜笑顏開,替這些匠人謝過雍正賞賜,告了退。
海望帶來的那些器物自然也都一同撤下,石桌上空空如也,一下子連人聲也不聞。
皇後留下寧嬪,曲中之意,婉襄明白,雍正當然也明白。
婉襄是打定了主意不開口,雍正欲言,又被恰好回來的蘇培盛打斷。
“啟稟萬歲爺,蔣廷錫蔣大人有急事請求麵聖,如今已經候在東偏殿隨安室中,萬歲爺,您看……”
雍正很快站起身來,“揚孫二月出任會試正總裁,事務繁雜,離不得朕。”
“若是想要賞景,可在島上隨意走動,若覺無趣,便早些各自回去,不必等候朕來。”
雍正要處理政事,婉襄與寧嬪自然不敢相留,起身恭送他往蓬萊島去了。
行過了禮,彼此收回目光時四目相對了一瞬,寧嬪再笑起來,那笑意便似飛絮,已逐春風去。
“婉襄,你想留在這裡,還是回到韶景軒中去?”
她仍然不習慣以嬪妃身份同雍正的其他妃妾相處,“午後反而覺得有些冷,嬪妾覺得還是早些回去更好。”
寧嬪便點了點頭,吩咐候在一旁的小太監先行去備船,而後她們慢慢地朝著渡口走。
寧嬪沒有主動與婉襄攀談,這氛圍卻莫名讓婉襄覺得有些壓抑,於是她先開了口。
也是試探。懋嬪最後出言挑撥的時候寧嬪的神色在震驚之餘還有畏懼,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還沒有謝過寧嬪娘娘,在嬪妾為萬歲爺禁足時替嬪妾進言。”
寧嬪的笑意總是很淡,叫人心中疑惑她方才是不是真的笑過。
“隻要你不怪我當日為懋嬪求情便好。”
“懋嬪實在可憐,我的孩子沒出生尚且如此,兩個孩子夭折在眼前,叫一個母親如何承受。”
她這樣一說,婉襄還真不知道要如何替她找一個自己不怪罪的理由。
但寧嬪很快又接上了下一句令婉襄震驚的話,“其實我早知道是懋嬪了,私下規勸她幾次皆無果,她的恨意太驚人了。”
她沒有點名懋嬪的恨意是針對誰的,但應當就像是雍正所理解的那樣,她恨著他。
小太監攙扶著她們上了船,小型的畫舫航行在福海之上,湖岸似是觸手可得的東西。
“懋嬪已經命不久矣了。”
寧嬪始終望著福海上的波濤,“我入宮的時間其實並不算很長,可我已經見過很多女子在宮中死去的模樣。”
“顧常在,汪答應……萬歲爺仁德,從不苛責嬪妃,她們都是病死的。懋嬪也將如是。”
“望著她們,我總是在想,她們之中的哪一個才是我的將來呢?”
若一個人頻繁地思考與“死”相關的問題,那麼她的人生大約常有不如意之事。
婉襄甚至懷疑她是因喪子而患上了抑鬱之症。
她與寧嬪畢竟沒有什麼過節,不忍心見她花容月貌,卻喪氣如此。
“娘娘還這般年輕,有太醫悉心照料身體,又有萬歲爺時常眷顧,何必總是出此灰心喪氣之語。”
“萬歲爺時常眷顧?”她輕笑了一下,“皇後娘娘今日有此舉,也是憐惜我。希望你不要怪罪。”
“如今已不是雍正五年了,是我自己不再那樣討人喜歡。婉襄,你不必安慰我。”
畫舫已靠岸,寧嬪先一步走上湖岸,她身上明黃色繡龍紋的披風令她的背影看起來越加寥落。
她回頭望了婉襄一眼,“你我並不同路,就此彆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