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心中一緊,那一日看見這些奏章時的窒息感再一次狠狠地攫住她,令她的呼吸都困難起來。
她不得不打斷富察氏的話,任性到不想給她留一點體麵,“若是為這件事……”
“但曆朝曆代皆有,並不代表這就是正確的。”
“實則唐時民風開放,女子和離之後再嫁都是尋常事,連唐明皇都可以娶兒媳,女子可以做皇帝,又有什麼是不可以的?”
“自古以來諸子百家之道,唯程朱理學殊為可恨。‘存天理,滅人欲’,不曾束縛男子,不過都是加於女子脖頸上的枷鎖。”
富察氏說了這一番話,胸中似是也有許多不平,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婉襄仍然沒法分辨她這些話是否出於真心,疾言提醒她:“福晉,萬歲爺上個月才下旨不許各處太監趨奉阿哥,不許向各阿哥處行走往來。”
近一個月來婉襄不曾伴駕,不知前朝發生了何事,才使得雍正忽而下了嚴令。
而那一日勤政親賢殿外無有旁人,隻有蘇培盛,以及相比之下婉襄最不熟悉的太監進丞。
富察氏知道這件事,一定是從他們這裡。
聽罷婉襄的話,富察氏的神情卻很坦然。
“貴人一直都知道蘇公公與額娘之間的關係的。這世上沒有什麼天長日久,每個人都在不斷地自謀出路。”
婉襄是心知肚明,也更知道自己能成為妃子,背後有蘇培盛的推動,自己亦是他的出路。
可富察氏這般直言不諱,還是令婉襄覺得意外,她彆過臉去。
“如果女子真的需要守節的話,為何會有逼嫁,逼賣,乃至逼/奸之事?”
如果被他人“使用”過的女子是“肮臟”的,就不會有人再娶,再買,亦不會有那些因為被人奸汙而投繯、投井的女子。
“若所謂‘貞潔’於女子而言重逾生命,做這些事無異於直接殺人,又為何不能以殺人罪論處?”
她問富察氏所有她用來問過雍正的問題,“為何遭遇悲慘之事,由朝廷為她們立祠堂的女子仍沒有姓名?”
“她們因為一件自己根本沒有做錯的事付出了生命,她們的家族是否仍以她們為恥?”
“為何這奏章上那些犯人幾乎都沒有姓名,有姓名的隻是她們的丈夫、父親。”
“有女子因為反抗而失去性命,撥銀建祠,是否在鼓勵其他的女子也如此做,告訴天下人性命為輕,貞潔為重?
婉襄是真的感覺到了疑惑,可雍正沒有給她任何答案。
那個夜晚他隻是沉默著,或許有不解,看著她毫無規矩體統地從勤政親賢殿中跑了出去。
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不為夜色,也不為他。
婉襄此刻抬起頭,望見了富察氏眼中泫然將落的眼淚,“男子不會理解女子的恐懼,更何況他是天子。”
婉襄苦笑了一下,她知道的,富察氏和她想的是一樣的。
她還是問了個有些殘忍的問題:“四阿哥也是如此嗎?”
“他認為這一切都與兒臣無關,任何的悲慘都不會降臨在兒臣身上。因此,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兒臣要在這樣的事情上置喙。”
富察氏很平靜地說完了這句話,而後她們都沉默下去。
是隻有女子能讀懂的沉默。
富察氏自稱“兒臣”,再開口時,卻像是一個長者。
“你的抗議實際上沒有任何作用,在決定抗爭之前首先要想清楚你要什麼。”
這是最後一句,她們默契地翻過一頁,將這件事拋諸腦後。
“月京師一帶風多雨少,皇阿瑪甚為憂慮,一直齋心默禱,到月二十五日方得雨澤。然而各地奏報得雨情形,仍尚未周遍。”
“貴人是皇阿瑪的妃子,本應照拂聖躬,寬解帝心。兒臣總以為人生於天地,既居其位,便當安其職,儘其誠而不逾其度……”
她停頓了片刻,望向婉襄,純然一片擔憂之色,“貴人以為是否如此?”
其實婉襄自己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是一個完成周密培訓計劃的穿越者,但所有的培訓內容都並不包含這一部分。
好像所有人都默認這規則是她能夠了解並且理解的,就像是那一夜她情緒崩潰,向尹楨訴說時,他回答她的那句:“你知道的。”
她知道的。她所屬於的那個世界又何曾消除了歧視和偏見。
真是令人絕望。
婉襄回頭望向窗外,天色逐漸陰沉下來,要開始下雨了。
她在這時候看見小柱子倉皇地從承乾宮外跑進來,一隻手抓著帽子似要避雨,神色慌亂。
但他一路朝著鏡春齋跑來,在明間張望了一下,而後跑進了西暖閣裡。
“貴人主子,福晉,不好了,淳親王……淳親王薨了……”
“你說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