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雍正似乎興致缺缺,但仍舊問了一句,“熹妃可有說什麼?”
熹妃的心思,雍正未必就不明白。
婉襄淺淺笑了笑,“隻是問了您的身體,見您無礙,怕在這裡擾了您休息,便暫時回永壽宮去了。”
她沒有必要將熹妃同她說的那番話告知於他。
弘曆總是要成為乾隆的,熹妃也總會成為大清朝最有福氣的太後。
曆史的進程如此,個人的喜好與榮辱是微不足道的,不必橫生枝節,令他倍生憂慮。
和從前一樣,他對寧嬪的事情並不感興趣,甚至沒有想起來關心。
“小順子去為您取藥了,您素來畏熱,到夏日再帶著我去圓明園。上一次……上一次光顧著把自己關在韶景軒裡了。”
除了同他一起的蓬萊洲,她真的幾乎哪裡都沒有去過。
“那一夜你離開九州清晏之後,朕一個人在殿外站了許久。朕在想,在這件事上,朕是否還是做錯了。”
“後來朕便想明白了。對錯其實不應該問朕,也不應該問男人。可問女人,朕如何去問那些女人?”
她倚靠的地方是他肋骨的位置,而它們包裹的是他的心臟,婉襄閉上眼睛。
“皇考與朕都尤為反對女子殉身,便是守節,朕亦隻於漢族之中推崇。這並不是因為於朕而言滿族與漢族親疏有彆。”
“朕是滿族君主,卻是天下人的帝王,自然希望國家一統帶來的是滿漢融合。世祖皇帝時便曾下令,嚴禁漢族女子纏足。”
“可漢人頑固若此,除卻官員家中的女兒,有幾個漢族女子是不纏足的?似此番陋習,朕亦隻能尊重。”
雍正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她額前的碎發。
在鹹福宮台階上留下的痕跡已經幾乎看不見了,察覺到這一點,他微笑了一下。
“六年三月時,福建巡撫常賚上奏,羅源縣有孝子李盛山,割其肝救母病,以至於傷重身故。要求朕下旨旌表。”
婉襄不知道他為什麼忽而說起這樣血腥的事,忍不住睜開眼睛,微微皺著眉望向他。
他的手指落在她細膩的耳垂上,安撫了她片刻。
“孝敬為人生孺慕之誠,然割肝救母沒有任何醫理支撐,並非回生良劑,不過小民聽信妄言,以至於有此愚孝輕生之舉。”
“似此番行止,向無旌表之例,自不當準行。”
這是這件事的結果,卻也不過是另一些事的起因。
“朕即位以來,尊奉先師孔子,開日講、舉經筵,刊發《聖諭廣訓》,以《大義覺迷錄》正麵回擊那些有複明之心的文人,更以聖賢經常之道與國家愛養之心開導編氓。”
清初時的國策便是崇儒重道,雍正帝熟悉滿漢經史,更同佛、釋之道,在治理國家時將這些全都聯係了起來。
“然天下愚夫愚婦,似此般救親而捐軀,殉夫而殞命,驚世駭俗之為,著奇於日用倫常之外者,仍多於過江之鯽,風氣難禁。”
“婉襄,你覺得朕應該怎樣做呢?”
他忽而將問題拋給了她,要她像一個政/治家,像一個皇帝一樣去思考。
她感覺到了深重的悲哀,“屢禁不止,若是不加以旌表,如何彰其苦誌,而慰其幽魂。”
“不錯。因此朕雖定不予旌表之例,卻仍許各地奏聞。至於殉節之事,婦女之喪夫,則翁姑必喪子,子女必喪父。”
“似此等情狀,為婦為母者本應倍儘婦職,奉養翁姑,教育後嗣。況另有修治蘋蘩,家務經理之事,難以枚舉,豈可輕生以避其責?”
便是沒有公婆子女,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亦不當輕言損毀。
保全性命,方為正理。
“六年發上諭,朕便已明言不再對此等不愛軀命,蹈於危亡者予以旌表,以免長民眾仿效戕生之習,忘宗祀繼續之重。”
“烈婦有彆於節婦,以身殉夫,動以刀者、鴆者、溺者、上吊投繯者,類同割肝捐生之愚孝,亦不在定例之內。”
至於節婦,過了一定的年紀,朝廷便會奉養。
於許多不想再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侍奉翁姑的婦女而言,生活得到保障,當然算是一件好事。
這世上之事實難十全十美,婉襄至少明白,雍正並不如她所厭惡的那些文人一般地壓迫婦女。
她要求不了他什麼,而他願意這樣悉心地同她解釋,便已經很好。是很珍貴的心意。
婉襄抬起頭來,靜靜地望了他片刻。
病氣有損於他的風華,唯一雙眼睛似明珠、似寶石、似天上明月。
婉襄忍不住立起身體,吻了吻他的眼睛,他的長睫在她唇上掃過,短暫而輕促。
這個吻斫去月中桂,更使清光滿溢,令她沉溺其中,甚至於說起了傻話,“我很想代替四哥來生這場病。”
他的語氣之中充滿了愛憐,“朕不要你生病,朕要你健康平安。忘了什麼節婦烈女,你都不會是,朕會護你一世的。”
是太珍視了,並不是一種漠視他人苦難的傲慢。
婉襄又低下去,靠在他身上,聲音悶在錦被之中,“但若我身邊有這般女子,我恐怕做不到坐視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