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下旨的時候已於兩家皆有明言,若是將來後悔,富察氏可以回到母族中去,不許他們不接納,亦不需怡親王府仰仗皇恩將她扣押。”
“若是她的確打算在怡親王府終老,朕也可以替她收養弘暾從弟之子,無子而有子,往後百世,都能有人供奉香火。”
古人總是迷信這些,以為自己死後世界仍然會一成不變。
“婉襄,人不能永遠做出正確的決定,也不能替彆人決定。”
這句話道理淺顯,卻意味深長。人人其實都不能避免於做替他人決定的事。
譬如她為小富察氏求自由,譬如他想要在他駕崩之後放她自由。
婉襄的心潮澎湃起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緩解她心臟的壓力。
雍正愛憐地將她抱地更緊了些,舊日的陰影仍然縈繞心懷,他們都需要時間門去將它瓦解。
“那敦肅皇貴妃呢?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婉襄原來以為她要先問桃葉,問那常在,甚至也可能要問問寧嬪,問熹貴妃,問皇後。
卻沒想到她今日在他麵前,這樣輕易地便問出口了。
婉襄明顯感覺到雍正的身體僵硬了一下,而後很快又鬆弛。
“賦質溫良,持躬端肅。”
他知道婉襄想聽的並不是這些,“她是個很溫和的人,無欲無求。一生不乾預外事,除了……”
他沒有說下去,先彎下腰來蹭了蹭婉襄的麵頰,笑自己傻。
“你一定覺得朕很傻。朕是雍親王,後來更是帝王,她侍奉在朕左右,怎會無欲無求?”
“求子女,求榮寵,求自身與兒女平安康健,求家人加官晉爵,人生在世,總要有所求的。”
這轉折又突兀,又自然,“但她就是無所求。”
“她活得簡直像是一個聖人,朕來或者不來,其他妃妾是否與她為難,甚至於兒女……兒女之逝,她也能淡然處之。”
“朕年少時便參禪修道,仍然有許多事看不開,朕是不如她的。”
雍正此時提起年氏的時候,語氣之中仍然帶著淡淡的惆悵。
但並不是那些能令他發瘋的刻骨的悲傷——婉襄毫不懷疑,即便是五六年過去,再提起怡賢親王之薨,他仍然會如這一年五月初時一般悲愴。
但他於年妃……是時間門過去了,還是……
“朕既能參透自身之死,又如何不能參透他人。”
他是剛剛從鬼門關走回來的人。
“傷心難免,朕既知道自己與她從未相愛過,又已完成她薨逝之前的囑托,便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了。”
若一個人無欲無求,便當然也不會知道愛人的滋味。
他似是要一次便將事情說明白,“‘正己攝下,貌敬行祗’皆曰‘肅’。‘敦’字則從未見於曆代後妃諡號,多為男子之諡。”
“朕想,後世之人一定多有猶疑,不明何意,甚至還要笑朕男女不分。”
比如婉襄,便隻以為這又是雍正不甘於人下,不肯與他人類同的證據。
“那也是她唯一逾越的時候。她知道年羹堯得罪於朕,知道自己天年不永,於是同朕說,她生來便有心疾,一生不得操勞用心,因此平生事皆不留心。”
“她沒什麼期盼,唯獨希望朕能將這個‘敦’字賜給她做諡號,‘敦’者,敦親睦族,厚待親屬之意。臨死之時,她要保全的是她的家族。”
“這沒有錯。”
婉襄語意堅定,“您那時身體康健,如願以償地坐穩了江山,她不必為您祈求什麼。”
她靜靜地凝望著他,而他也如是。
“這當然沒有錯。可朕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酷烈的君王,至少對有過功績的臣下不是。”
雍正深恨官員在其位而不謀其政,常常在上諭朱批之中申飭或是勉勵官員應當克勤克慎,無忝厥職。
“那些事是年羹堯一人之過,至多累及子嗣。她父親與長兄都有功於社稷,她知道朕不會遷怒。”
卻仍然選擇這樣做了。
綰春軒安靜下來,時過境遷,無愛亦無怨。
“你跪在那裡的時候惹朕生氣,朕不知為什麼,便想起了她。”
他的性情向來急躁,給了敦肅皇貴妃最大的體麵,那些麵對病弱的皇貴妃無法發泄的火氣,婉襄時隔多年,撞到了槍口上。
“我也狠狠地刺了四哥的心。”
她現在不需要他的歉疚,她也不想同他道歉。
雍正輕斥了一句,“大逆不道。”
日色轉軌,笑意一點一點地爬上彼此的眼眸,相擁又釋然。
“勤政親賢殿裡那隻胭脂水蓮口瓶還在等你修補,朕從未見過如你一般不負責任的匠人。”
“年希堯又進了一窯新的胭脂水瓷器,朕等著你去挑。”
“婉襄,同朕一起搬回到九州清晏去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