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無主春飄蕩(1 / 2)

“嬤嬤, 天亮了嗎?”

宋春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問,因為她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所及的一切, 分明還是黑暗的。

可她的人生從踏進這朱紅牆開始,就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她知道的, 天不會再亮起來了。

滿頭銀發的老者點燃了銀缸上的蠟燭,小心翼翼地護著火苗,朝著宋春眠的方向走過來。

在燭火照亮宋春眠麵頰的那一刻, 於嬤嬤臉上的悲戚便轉為了笑容,麵頰上遍布的溝壑無比生動地流動起來。

她的聲音理所當然的是蒼老的, 但不該這樣沙啞。

“娘娘,您才睡了一個時辰,天如何能亮起來呢?”

“您放心,等到天亮的時候,嬤嬤會將您喚醒的。您說了要看日出, 嬤嬤陪著您,到哪裡都陪著您。”

宋春眠閉上了眼睛,緩緩地長舒了一口氣, 感覺到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

但她也知道,她很快就沒法這樣做了。

“才過了一個時辰嗎, 我總覺得我睡著的時間太長了, 都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是天亮, 也想不起來醒著的時候究竟做了些什麼。”

於嬤嬤又笑起來,這次連帶著眼淚。

遍布的溝壑有了淚水的潤澤,反而叫人越發心中悲戚。

“老爺給您取名叫‘春眠’,‘春眠不覺曉’, 您現在這樣豈不是正合了這個名字?隻要您覺得舒服就好了,旁的事,嬤嬤都會為您記得。”

她從衣袖裡掏出了手帕,擦乾了自己的眼淚。

她早已經老眼昏花,流淚時尤是,她想要看清楚她陪伴了一世的小主人,多一刻也是從閻王爺手中搶來的。

“一個時辰之前您清醒著,還坐在那八仙桌前寫了會兒字。嬤嬤記得您寫的是‘新昌新居書事四十韻……’,四十韻……什麼來著?”

宋春眠不忍心讓她繼續回想下去,而後因為想不起來陷入自責之中。

“是《新昌新居書事四十韻因寄元郎中張博士》。”

於嬤嬤很快就重新高興起來,“是了,是了。嬤嬤連詩題都記不住,娘娘卻能記得那樣長的一首詩,實在是了不起。”

語氣像是在誇讚一個剛剛學詩書的小孩子,於嬤嬤驕傲地像她的長輩。

可記得這些,不過是因為詩裡有心愛的人。

“從前王爺教我寫字……”

她知道她說錯了,她還是無可避免地糊塗起來,“他已經是皇帝,是萬歲爺了。”

回憶起來的那些舊情節也不想再說下去,不過是徒增傷感而已。

宋春眠不想讓於嬤嬤覺得悲傷,她問她:“嬤嬤你聽,是景山的昆曲小戲在唱曲子嗎?‘無主春飄蕩,風雨梨花摧曉妝。’是《桃花扇》。”

於嬤嬤四下張望了一下,寂靜的長夜裡她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嬤嬤年紀大了,耳朵不中用了。應當是《桃花扇》,也許是小戲子們在練習呢。”

宋春眠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

“‘無主春飄蕩,風雨梨花摧曉妝。’呀,其實也不大應景呢。如今是秋日裡了,不是春眠,也沒有梨花。”

於嬤嬤可以不必再掩飾自己的感情,“到姑娘生辰的時候就有梨花了,姑娘雖說不喜歡,紫禁城中的梨花開得也很好呢,不比雍王府裡的差。”

在於嬤嬤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宋春眠也落了兩行淚。幸而燭光不明。

“從前烏仁圖和其其格不肯睡覺,我隻要一唱這曲子,她們很快舊睡著了。”

這樣的話,要深吸許久,才能有氣力,才能遏製住眼淚說下去。

“嬤嬤你說,她們都是沒滿月的孩子,為什麼不像旁人的孩子一樣每日除了吃便是睡呢?”

“是不是她們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拚命地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這個她們短暫停留過的世界呢?”

於嬤嬤迅速地偏過了頭去,烏仁圖和其其格是宋春眠的孩子,而她是她的孩子。

“姑娘小時候也總是不肯睡覺,所以身量生得這樣小。偏偏大了又終日嗜睡,春日裡總沒有清醒的時候,王爺過來了……”

她發覺她們主仆是一樣的,都沉浸在舊日的王府歲月之中走不出來。

於嬤嬤的心更痛了,因為她知道宋春眠一定比她更痛苦。

“姑娘……姑娘你睡一會兒吧,寧嬪娘娘很快就會過來看您了。您見到她就會很高興,她也如是,您等一等寧嬪娘娘……”

宋春眠睜開眼睛,出神地望著帳頂。

“嬤嬤,你說人的脊梁骨被打斷幾次,人才會死呢?”

於嬤嬤怔愣了片刻,不明白她這個問題的含義。

宋春眠決定不為難這個待她忠誠一生,也愛了她一生的老仆人,“我的脊梁已經被打斷了三次了。”

“阿瑪死的時候我已經在雍王府裡,沒有能夠見到他最後一麵。”

“王爺讓府裡的馬車送我回家,末了還是有些不放心,陪著我坐在窄小的馬車上。”

那時候她嚇得甚至不會哭了,隻記得她的肩膀一側蹭著他的,另一側硌在馬車壁上,分不清哪一側更堅硬。

“第二次、第三次,王爺都陪在我身旁。我知道的,其實他也很痛苦。”

可是她需要一個發泄的渠道。

太痛了,她不想繼續回憶下去。

“好在我馬上就要見到阿瑪,見到烏仁圖與其其格了。”

她開始向於嬤嬤撒著嬌,“嬤嬤,我不想看日出了,我也不想病死。”

“一口氣一口氣喘不上來的感覺太痛苦了,嬤嬤放我走吧,好不好?”

“嬤嬤也不要看著我,不要哭,我覺得這裡的火爐不夠暖,等到火爐暖起來的時候,我就可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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