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中元夜, 澗閣和佛樓都放了法船,想必很熱鬨。”
法船乃時人信奉的大型冥器, 小者一丈數尺, 大者高約數丈。係由內務府匠人用秫秸紮架,以彩紙裱糊而成一種船狀物。
雍正尤其信佛,每年這時候澗閣和佛樓都會在河上放法船, 而後焚燒,眾人於火光之中各自為心中想要祈禱的人祈福。
馬常在彎下腰來,把她手中的蓮花燈推進了緩緩向前流動的河水裡,“嬪妾本來想去看看的, 又想著人多……謙嬪娘娘怎麼沒有去呢?”
“心中並無想要祭奠之人, 聊放一盞荷花燈也就足夠, 便也不去湊那個熱鬨了。”
她的父母遠在五百年後的那個世界, 如今祭奠,毫無意義。
而她和尹楨隻是被時間間隔開了, 並非是生死。
就算從她醒來以後幾乎日日都夢見尹楨, 夢見他們情濃意洽, 在清醒的時候, 她也不會讓她對他的感情占了上風。
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她此時深愛的人是雍正, 她很清楚這一點。
梧桐院附近的河流旁隻有她們兩人, 連一個宮女都沒有帶著, 可以安心地同彼此說會兒話。
婉襄偏過頭望向馬常在,溫婉一笑,“能不能問問馬常在,今日放出的這盞荷花燈,祭奠的是誰?”
梧桐院附近的人很少, 所以寬闊的河道之上,也不過隻有這兩盞荷花燈而已。
在月色和燭光之中悠悠地同它們的倒影一起往前走,但速度很慢,仍然在婉襄與馬常在的視線範圍之內。
馬常在娓娓道來:“是想要祭祀嬪妾的。謙嬪娘娘畢竟是怡親王府包衣出身,恐怕也不大了解真正的貧苦百姓是怎樣生活的。”
倒也並不是要賣慘,“嬪妾是豫省人,年幼時遭逢大旱,家中沒有糧食可吃,祖母便將家中存糧都省下來,給嬪妾和嬪妾的兄弟們吃,自己卻……自己卻活生生餓死了。”
說到這裡,她抬起頭望著婉襄無奈地笑了笑,“娘娘從前家中過不過盂蘭盆節呢?後來嬪妾的父親發奮圖強,家裡不說富裕,至少也足以溫飽了。”
“於是每年中元節,家中都會準備最好的食物,等著祖母回來品嘗。”
“其實……其實嬪妾並不知道盂蘭盆節的風俗是怎樣的來的,長大之後入了宮,宮中避諱談這些,很多年也沒同人提起過。”
馬常在的神情略微有些窘迫,“若是娘娘不知道,或是覺得太麻煩了,不告訴嬪妾也是可以的。”
她從來都這般謹慎小心,這般卑微。
婉襄站了起來,伸手攙扶了馬常在一把。
“目連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也是最有神通的一個,能知道眾鬼的罪業報應因緣。有一日他開了神通,在餓鬼堆中找到了他消瘦不堪的母親。”
“目連自然孝順,想要解救他的母親,佛陀卻說需要十方僧眾威神之力。每年的七月十五為十方僧眾解居自恣日,若想要解救受苦的家人,便應當在家中擺放五味百果,供養十方大德。”
這都是佛教相信的東西,還是雍正告訴她的。
可盂蘭盆本是天竺語,意為解“倒懸”,今人卻謬誤,設盆以供,實是大誤解。
這就不必告訴雍正,也不必告訴馬常在了。
她今夜陪伴馬常在在此放她並不相信的荷花燈,本也是有其他的事要說。
“馬常在對年幼時供養自己的祖母念念不忘,那麼在宮裡這麼多年,和高常在彼此陪伴,她不過才去了一年……馬常在不為她做些什麼嗎?”
婉襄的話一說完,馬常在臉上立刻就顯現出了因悲傷而產生的無序。
“嬪妾……嬪妾……不瞞娘娘說,早在中元節之前,嬪妾就給高常在折了許多紙錢,在高常在從前所居的院子裡偷偷地燒了,希望她能早登極樂。”
婉襄並不急於調節這無序,“馬常在的膽子倒是很大,高常在自縊之後,李貴人再來圓明園,如論如何也不肯再居住在梧桐院中。”
“馬常在卻敢於一個人居住,且在深更半夜之時偷偷地燒紙錢。”
這是宮中的禁忌,不會有人敢於白天焚燒的。
而馬常在如此也算是有情有義了,這說明她和高常在之間的關係的確很好,在明知對方有冤屈,可能會化為厲鬼的時候,仍然願意住在梧桐院裡。
畢竟,去歲李貴人出事那一日,馬常在說起那些怪力亂神之事時驚慌的模樣,婉襄到現在還沒有忘記。
馬常在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河麵上粼粼波光之中倒映出她憂愁的表情。
“但本宮以為,若當真將對方引為摯友,便不應該坐視對方含恨去世而不理。紙錢若是有用處,世間早已無惡人,馬常在以為,是否如此?”
馬常在和李貴人怕還不是一種人,她是真的怯懦小心,生怕惹上麻煩的。
“謙嬪娘娘,嬪妾……”
婉襄歎了口氣,“自從高常在出事,你就不再到本宮麵前來了。即便偶爾遇見,也不過打一聲招呼便離開,今日本宮忽而出現,你是不是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