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記得她沒有……”
女人也卡殼了,磕巴起來,那個稚嫩而清脆的少年腔繼續道:“你既然愛她,就要睜大眼睛仔細去看,那個女孩子和你的女兒的發色並不一樣吧?”
確實,女人即便有些營養不良,也不難看出她的頭發底色為棕,生不出像愛麗絲那樣有些璀璨如金子一般的長發的孩子,她們的五官、膚色,全無一點相似之處。
“看到了‘金頭發的孩子’所以病急亂投醫了吧。”少年低聲說道:“你的孩子還活著。”
女人陷入短暫的怔愣,像是難以相信傳入自己耳中的話語是事實,身體輕微地顫抖起來。
“……”
森鷗外突然一下子變得很沉默,他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看了這孩子一眼。
略帶一絲稚氣的俊秀少年已經能站在那兒,有條不紊地說著自己的推理了,他似乎成長了許多,就連普通人也能從他簡潔的辭藻裡跟上他的思路。
她似乎再度因為悲傷而變得歇斯底裡起來:“是你!是你對不對?!你和他是一夥的!你一定見過我的孩子的臉!不然的話,你又怎麼能知道她的長相?!”
“我沒有見過。”那孩子慢慢地低聲說道:“我沒見過她的臉,我是從你身上看到的。”
這番說辭顯然不能被女人接受,她進一步喊了起來:“說、說什麼東西啊!什麼看出來的長相……你在說什麼!”
“我沒有說謊。”
似乎對這種失去親人的遭遇感同身受一般,那孩子翠綠的眼眸也逐漸溢滿了悲傷:“血緣關係是最親密的紐帶,你不是橫濱的本地人吧?放棄了工作、放棄了原來的住所,隻是為了找回自己的孩子,而毅然決然地來到了橫濱的貧民窟……這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你、你究竟是怎麼知道……”
“就和你的孩子的長相一樣,我是從你身上看出來的。”
那孩子這樣認真地說:“你不適應橫濱的天氣,應該也沒有來多久,因為來得匆忙,就連身上的衣服都是更加厚實的、來自北部的款式;你不怎麼做體力活,平日裡都會待在辦公室裡做著白領的工作,所以像這樣強度的走動已經讓你累得精疲力竭;孩子丟失了,作為丈夫的伴侶也理應一同來尋找自己孩子的蹤跡,而你卻獨自一人孤身來到了這兒……”
“隻‘看了一眼’嗎?”
“是的。”
他以一種篤定的語氣對他說道:“‘隻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了。你的女兒還活著,所以,不要再害怕了。”
女人的淚水突然婆娑而下,將她那有些破舊的衣領打濕。
有很多□□會收集無家可歸的小孩,控製他們進行偷竊或乞討,既然她在這裡出現,恐怕也猜到了自己失蹤的孩子會麵臨的命運。
看到了那麼多被拐賣、或意外走失的孩子的慘狀,她想必已經對自己的女兒的命運有了些猜想,隻是沒有親眼見到現實,故而一直不願相信罷了。
正因如此,她才會一直抱著微薄的希望,見到身著整潔的金發少女時,便堅定地認作是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不見了,我怎麼也找不到,那孩子的蹤影……”女人說道:“她到底遭遇了什麼?到底在什麼地方……我隻是稍微停了一次車,再次開門的時候,她就一下子不見了……如果還是找不到,那孩子卻一直下落不明的話、乾脆死了算了!早在停車場怎麼樣都找不到她的那個時候,她還不如就這麼死去,儘早獲得解脫!”
這句話聽起來似乎十足地冷血,但森鷗外明白在那話語下蘊藏的絕望。
如果真的還活著的話,與其遭遇那些生不如死的命運,還不如早早結束這短暫而辛苦的一生,那樣會來得更好一些。
“彆哭了。你的孩子沒有被□□帶走。”那孩子彎下腰去,腦袋和那佝僂著身體的婦女同高,那女人抬起頭,看著他清澈而鎮靜的眼睛,和尤帶著圓潤線條的麵龐。
少年的聲音帶著篤定,似乎能讓人的情緒也隨之平靜下來,“你的孩子,一定會找到的。”
女人抖著嘴唇:“你、你怎麼能確定這一點……”
要是放在過去,他一定會說著“我才不要解釋這種一看就能明白的簡單的事情”而假裝聽不見,但這次,絲毫不見他的不耐煩,眉目清秀的那孩子開口了。
“因為,沒有那樣的消息。”
“沒有……那樣的消息?”
少年繼續說道:“我在擂缽街呆了半個月,沒有聽到任何女孩子被折斷手腳扔到路上乞討的消息。”
這句話,讓女人的麵色變得愈加蒼白了一些。
“這裡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組織,對於橫濱流落在街頭的小孩,都會有格外的關注,如果有哪怕一個人發現了這種事,擂缽街現在一定會有那樣的傳聞……當然,她也有可能並不在這裡,可是你應該確定了她來到了橫濱,所以才會義無反顧地過來對吧?”
“橫濱有那麼多碼頭和海運線,你一定是確定了她不會被塞進貨船,轉移到其他地方,所以才會堅持留在這裡,不再繼續前往其他城市深入探索。”
“你是從其他偵探那裡得到了什麼消息吧,這其實並不要緊,隻要能推測出她還在這座城市,‘找到她的蹤跡’就是可行的。無論是將拐賣來的孩子投入黑企業、還是做奴隸、賣給他人,都是一件需要投入時間培養的工作,在此期間,我們還有時間。”
“這、這怎麼……”
“就是會做到。你不是也已經見到過我的本領了嗎。”他這樣說道,連氣質也已沉澱下來,像是被上了一層更為溫潤的釉質:“你的委托,就由我們武裝偵探社接下了。我會把你的女兒找到、然後活著帶回你的手裡。”
她伸出手來,用力地拽緊他的手臂,好像是溺水的旅人抓緊了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真的……真的嗎?”
少年的聲音也放低了一些:“真的……相信我吧。”
“拜托了、拜托了,失去雅子之後,我幾乎每日心都像碎了一樣發痛……我幾乎要瘋了,已經快要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嗎?我是母親……我可是她的母親……!”
她發出了那種喉嚨像是快要吐出鮮血一樣的哭泣聲,作為一個有著體麵工作的成年人,在那十幾歲的少年麵前,幾乎是低聲下氣地哀求著。
……
“你變得……有人情味了許多呢……亂步君。”
森鷗外喃喃開口,隨即微笑:“是偵探社的功勞嗎。”
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江戶川亂步已經迅速收起了那溫暖的微笑,緊緊地抿住了嘴唇,露出冷硬的線條,以這樣的姿態麵對他。
故人再度相見,留下的竟是這樣生疏和安靜的場麵。
他看著那個全身寫滿排斥的孩子,繼續說道:“謝謝你,亂步君。”
“我並不是……為了你。”
“我知道。”森鷗外點頭笑道:“但結果,也並沒有差彆,所以,我依舊要謝謝你。亂步く……”
“——少那樣叫我!”
他像是終於難以忍受一般顫抖起來,就仿佛在他的身邊呼吸到和他一樣的空氣都足以令他窒息。
“不要用這種語氣……稱呼我。”
他的身體僵直,語氣也和他的身體一樣僵硬,帶著拒人千裡之外的尖銳感。
“我和你……早就沒有其他關係,不要再用這種態度對我,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了。”
森鷗外像聽不見似的,含著笑再往前走了幾步,幾乎被他刺激得不輕的少年呼吸也亂了起來,朝著他的反方向後退。
“你還好嗎?我一直都在考慮你的處境……為什麼他會放你一個人來這裡?你還在這裡呆了半個月?這種地方會讓你無法存活的,擂缽街太危險了,對你來說很不合適,你快離開吧。”
“……”
他微微顫抖起來,嘴唇翕張,吐出了幾個模糊的音節。森鷗外的笑容好似麵具一樣沒有任何破綻,依舊是溫暖的、充滿關切的、滿載擔憂的。
“你好像瘦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