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川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 即便是那些無端地,充滿主觀地惡意揣測,他的語速仍然是緩慢的。
如同他的外表給人的感覺一樣,始終是儒雅的。
可他的話, 生生讓沈書意從從頭冷到腳底。
除了冷意, 隨之而來的是生氣。
孩子往往是最敏感的。
大人是不是喜歡自己, 孩子是能夠直觀地感受到的。
顧遲一定是很小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自己跟哥哥的不一樣。
他可能一開始未必就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可是一個不被自己爸媽所喜歡的孩子, 除了拚命討好所有人,他還能做什麼?
哪怕後麵逐漸得知真相, 偷聽到就連向來疼愛他的爺爺奶奶也同意,十八歲那年將他送出國,並且以後不許再回來, 那個時候,顧遲在想什麼?
十二歲就主動出國,也許是為了告訴自己,是自己主動離開的,不是家裡人不要他的。
後麵選擇回國,是因為十八歲已經成年,他隻是終於到了能夠自己做決定的年紀而已。
當顧遲還隻是一個孩子的時候, 儘可能不給大人添麻煩,儘量去討大人的喜歡。
成年以後,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劇組,自己另外搬出去住,隻有偶爾才會回老宅。
還想顧遲怎麼樣呢?
接下來的話,沈書意不想再聽。
他拉著顧遲走。
手機遲點再下樓來拿好了。
顧遲站在原地沒動。
沈書意轉過臉, 顧遲食指點在唇上,朝沈書意笑了笑,表情看不出任何難過。
沈書意抿起唇。
這樣類似的話,顧遲是不是很小的時候就聽過?
沈書意反手握住顧遲的手。
…
“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你是想我立一份遺囑,無論是顧家還是公司,全部都給顧承,你才放心?”
顧老爺子對兒子也逐漸失去了耐性,索性直接把話給挑破。
到了他這個年紀,所想的無非是家庭和樂,子孫繞膝。
顧懷川每次回來古宅,都對顧遲不怎麼搭理,兩位老人家見了自然難受。
也不是說非要他裝出一副親熱模樣,好歹都是一家人,沒必要把孩子弄得那麼尷尬,尤其是孩子今天第一次帶著心上人上門。
給孩子一個麵子,也讓氣氛過得去,有那麼難麼?
顧懷川身為一個大學教授,固然名下財產頗豐,但是由於他始終從事的是學術研究,對商業並不精通。
由顧老爺子一手創立的公司由長孫顧承在打理。
顧懷川夫妻都隻是擁有股份,並無實際管理權。
他自己當然可以決定自己的遺產全部由顧承繼承,卻無權乾涉兩位老人對他們遺產的處置。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是您跟媽的遺產,您二老有權決定怎麼去處理它們。”
顧老太太沒好氣地道:“你嘴裡這麼說,可是你心裡頭始終防著小遲。就怕我跟老頭子偏心,到時候股份都給小遲,怕威脅到承承現在在公司的地位是吧?”
“如果他真的對顧家一點覬覦都沒有,為什麼要回國?他在國外念的是經濟學跟哲學,回國後從事跟他所學專業沒有任何關係的藝人的工作……”
“所以呢?你認為,小遲是步步為營,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讓我跟你爸放鬆警惕麼?”
“小遲,沈先生……你們怎麼站門口?不進去?”
顧家的傭人君姨在院子裡掃了雪,手裡拿著掃帚跟簸箕,見顧遲跟沈書意兩人站在飯廳門口,屋外這麼冷,也不進去,納悶地問道。
屋內交談的聲音戛然而止。
…
“在這裡等我一下。”
沈書意低聲對顧遲說了一聲。
顧遲扣住沈書意的手,沈書意在他的虎口處輕輕摩挲了幾下,示意由他進去就好。
君姨見氣氛不大對,沒敢吱聲,將掃帚跟簸箕靠牆放著,悄聲地去忙彆的事情去了。
沈書意邁進客廳。
顧遲唇邊的笑容隱去。
他的雙手放在口袋,喉嚨有些癢,莫名想要抽根煙。
顧遲平時並沒有抽煙的習慣,會為了角色,曾經煙不離手。
彆的人戒煙都要去一層皮,他說戒也就戒了。
他不允許自己的身體,由不得他自己的控製。
比如現在,他就有種想要進去,將書意哥直接拉走,離開這裡的衝動。
顧懷川並沒有冤枉他。
他的確費了很多的心思,讓身邊的人喜歡他,也費了很多的心思,留在顧家。
明亮從來不是他的底色。
他知道,他應該更好地隱藏自己。
不要被任何人發現,他心底那些光照不進去的角落。
還是冒了險。
聽了顧懷川的話後,書意哥會不會有所動搖?
顧遲將手從口袋裡拿出,腳尖輕點地麵。
…
顧懷川神情冷漠,見進來的人是沈書意,他的神情微微錯愕。
他臉上的冷色褪去,溫和地朝沈書意微一點頭。
是不是隻要顧遲在,顧懷川的臉色才會像是終年不化的積雪?
沈書意心尖微微地疼了疼。
他不過是一個外人,顧父都可以對他這麼和顏悅色,可是對待顧遲,那個當年他親手從於餘那裡抱回來的孩子,他卻吝嗇給予一個好臉色,更不要說身為父親的溫情。
顧遲先前說的,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待他很好,“很好”的定義究竟是什麼?
是把他帶回家,沒有短過他的吃穿,也未曾虐待過他,便是“很好”麼?
可一個孩子的成長,哪裡是吃穿不愁就夠的。
沈書意越想,心就越疼得厲害。
…
沈書意主動向屋內的三人解釋道:“我手機忘記帶了,回來取下手機。”
餐桌已經收拾過,不過他的手機還放在原來的位置。
沈書意朝桌子走去。
顧老太太跟顧老先生各自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神色有些微妙。
他們方才分明聽見君姨提到了小遲,說明小遲應該是陪著書意一起來了。
人在門口,卻沒有進來。
顧懷川沒什麼表情。
那些話,顧遲聽見了最好。
不要製作聰明,機關算儘。
沈書意拿起手機,“對了。顧爺爺,顧奶奶。”
顧老先生跟顧老太太眼含疑惑地看著他。
沈書意笑著道:“是這樣的,我跟顧遲在江城的彆墅山區買了房,是一棟莊園。江城開春得早,過了年,氣候就逐漸開始暖和了。您二位如果屆時有空,跟顧遲說一聲。隻要我在江城,隨時歡迎您二位能來。小住,或者長住,都行。”
沈書意含笑的聲音,即便是隔著一扇門,一堵牆,還是清晰地傳至顧遲的耳裡。
顧遲動了動微僵的指尖。
在聽了顧懷川的那番話之後,書意哥對他難道沒有其他任何的想法嗎?
像顧懷川那樣,認為他步步為營得可怕?
…
顧遲在江城買房的事情,兩位老人家全然不知。
他們有些驚訝,可又沒那麼驚訝。
小遲十二歲就隻身一人出國,回來後就靠自己買了房,搬了出去。
小遲今年二十六歲,刨去不記事的那幾年,真正在家裡的時間才多少?
人跟故鄉的羈絆越少,對故鄉的不舍也就越少。
原先以為小遲既是在北城買了房子,日後應該就是定居在這兒。
竟然是在江城也買了房,還是同對象一起買的。
怕是日後,不會在北城長住了。
顧老太太冷睨了兒子一眼,還防著小遲惦記顧家財產呢,人都沒打算在北城長住。
顧懷川神情漠然。
他對顧遲有偏見,當然不會因為顧遲選擇在哪裡定居就消弭。
顧老太太笑了笑,“好。如果我跟他爺爺身體狀況允許,來年開春,就去你們那兒走走去。”
顧老先生聽說江城開春就暖和了,那叫一個心動:“江城真的暖和得那麼早呢?過了年就開始暖和了?”
“是啊。過了年,如果天氣暖和得早,街上、公園裡的玉蘭花都會競相開放。到時候請您跟顧奶奶來我們這賞花啊。”
“這被你說的,我都恨不得明天就過年了。”
兩位老人家跟沈書意一來一往,有說有笑的。
顧懷川雙手放在膝上,神色漠然。
…
沈書意將手機踹進口袋,從飯廳裡出來。
顧遲還站在原地。
沈書意一眼就注意到了顧遲放在口袋外的手:“怎麼不把手給放口袋裡?不凍手麼?”
顧遲的手夏天都是涼的,更不要說是冬天。
沈書意握住顧遲的手,他雙手將顧遲的手攏在手心裡,用體溫將顧遲的手給捂熱。
“指尖都這麼冰。”
沈書意用掌心捂熱還不夠,還將臉頰也在顧遲的手背上貼了貼。
顧遲注視著專心替自己暖手的沈書意,倏地,將人一把擁入懷裡。
沈書意一怔。
以為顧遲因為父親顧懷川的話而難過。
他回抱住顧遲,右手輕拍著顧遲的後背,輕聲道:“我跟媽媽,我們都是你的家人。”
在顧家,顧遲的存在,就是原罪。
他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開這個結才好。
這好像是個死局。
可是世界,不止有顧家,不止又北城……
他跟媽媽往後都會是顧遲的家人。
…
天氣預報關於橙色大雪的預警並沒有取消。
不過飯後,風雪有小一點。
顧老太太的意思是,如果想要回去,就趁著現在風雪轉小,趕路回去。
如果不回,就在這裡過一晚,明天再走。
顧懷川、駱詠薇夫妻兩人會在老宅住上天,顧承這幾天夜裡也都會回老宅過夜。
兩位老人既然有人陪,顧遲也便沒有留在老宅。
跟以往一樣,隻要是顧懷川、駱詠薇同顧承回來,他就會回去他的東湖小區。
顧遲跟爺爺奶奶提出他跟書意晚上回東湖小區,顧老太太一點也不意外。
以前便是這樣,隻要兒子、兒媳帶著長孫在家裡,小遲就會避開。
由沈書意開車,一路冒著風雪,兩人回顧遲所居住的東湖彆府。
回到東湖彆府,天色還是亮的。
風小了一些,隻有落雪,不像回來的路上,開一半的時候,風雪交加的。
車子在彆墅的車庫裡停下,雨刮器停止了工作,沈書意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沒有馬上熄火。
顧遲解開安全帶的扣子,見沈書意坐在駕駛座上沒動,關心地問道:“怎麼了?”
沈書意坐直了身體,微抿起唇:“抱歉,擅作主張,告訴爺爺奶奶,你在江城買房的事。”
顧遲同爺爺奶奶的關係這麼親近,對於老人家來說,顧遲今後選擇在江城定居這件事,對他們來說未必是開心的事。
他就是,有點生氣。
顧遲對他私生子的身份認同感那麼低,又怎麼可能會去顧家的財產。
這句抱歉,他憋了一路。
在路上說,顯得不夠鄭重,也不夠心誠。
顧遲放在腿上的指尖微攏,書意哥似乎並不知道,比起他留在北城,爺爺奶奶其實更放心他在江城定居。
兒孫的陪伴固然重要,對於一個家族而言,想要繁衍生息、枝繁葉茂,就不能內鬥。
爺爺奶奶對他所有的接納,都是建立在他對顧承沒有威脅的情況下。
隻有書意哥,從頭到尾,沒有疑心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