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神的雕像在陽光的照耀下栩栩生輝, 慘白的大理石彷佛解融的冰霜,剛硬的線條終於有了人類的模樣。當少女一襲白袍走出金籠子,蒔蘿聽到人群爆出歡呼。神像肩膀上的鴿群被驚動而起, 絨毛紛飛,潔白的羽翼在廣場上空旋起一片小雪。
她仰頭望去, 無懼烈陽和強風,蔚藍的天際彷佛灑滿糖霜,就連空氣也變得無比清甜, 當然, 如果忽視身下的馬兒打了一個大噴嚏。
【她們有月女神的智慧和勇氣。】月精靈輕聲驚歎,
小女神卻搖頭笑了:“不,她們有自己的智慧和勇氣。”
沃頓的四葉草、聖學院的烏鴉、還有荊林的走獸, 看似完全不相乾, 全都因緣際會地聚在至高神腳下。烏鴉刺耳的啼叫吸引敵人的注意,渾然沒有發現柔軟的草葉已經延伸至腳下, 野獸們正借著烏鴉和草葉的掩護,放輕步伐包圍了白石聖殿。
蒔蘿藏在沃頓家的金綠旗幟下混入人群, 她不自覺摸著胸口的金色四葉, 它們無處不在, 當奧莉維亞將它給予自己的時候是否就期待她見證此刻?
又或是更早是在玻璃窗下,凱瑟琳不知疲倦地翻過一頁頁書卷, 讓它們宛如翅膀拍動出自由的聲音。費歐娜就是她手執的羽毛筆,在她的掌下恣意書寫,最後交出現在這份無懈可擊的答案。
是的, 她們遵守了約定。
鮮麗繁華的四葉旗幟幾乎遮蓋了天空,就連陽光也黯淡了幾分,蒔蘿彷佛回到了綠蔭如織的森林, 柔和的月光和星辰在樹隙間追隨小女巫,遙不可及,卻又抬頭可望。
長夜迷茫,她曾經如此恐懼和孤獨,但隻要繼續前進,撥開阻礙,星月永恒不變,始終在前方閃爍。黑暗的未來,璀璨的希望,她們所有人都走在這條道路上,哪怕前方不知道通往何處,但隻要看得到光,看得到彼此,就能繼續走下去,直至真正窺見星空。
“我要和你道一聲謝嗎?”
月女巫安撫微微躁動的馬頭,惡獸的氣息令動物不安地喘氣。月精靈也戰戰兢兢站在大白鵝腦袋上,抽出嶄新的羽毛劍。
孤零零的銀騎士看著是被人流衝散,跌跌撞撞來到她麵前。但蒔蘿知道對方有意放縱方才的混亂,讓沃頓和荊林的人馬登堂入室,直逼聖堂。
融銀的盔甲飾有高潔的鳶尾和水晶,騎士沒有馬也沒有披風,他徒步來到漆黑的馬下,仰頭看向馬上的少女,毫不意外,聖綠如寶石的眼瞳深鑲於孔洞,在暗處瑩瑩發亮。
“穆夏。”
綠眼睛眨了眨,盔帽下的騎士悶悶笑了幾聲:“我想展現一點誠意。”
“我注意到了,我替那些女孩謝謝你。”
“那妳呢?”
蒔蘿覺得要把話講清楚一點:“穆夏,我們有各自的想法,我們追求的東西不一樣。”
“想法可以變啊。”
“好,那你變。”
穆夏被她氣笑了:“蒔蘿,妳未免太過傲慢了。”
月精靈跳在他頭上哼了一聲:【那是因為我們有傲慢的資本!就你這態度還想追求一位女神!】
黑馬甩了甩漂亮的鬃毛,少女輕轉馬頭,從高高的馬背上俯瞰騎士:“就傲慢這點上,我們都不遑多讓呢。”
正因為傲慢,才不想用最粗暴低等的手段傷害對方,他們彷佛是在比武大會周旋的對手,等待對方先垂下驕傲的腦袋,因為勝者隻能有一個。
“穆夏,彆總是一副我隻能選擇你的模樣,你也有與你四足踏地的同伴不是嗎?”
盔甲下的呼吸瞬間變得沉重,蒔蘿知道穆夏不是很喜歡自己這種劃分界線的方式,但實在是有鑒於好幾次差點被狼叼著跑,狡猾的魔物太會鑽空隙,蒔蘿總得提起十二分精神對抗他溫柔的蠱惑。
她不想再給穆夏曖昧模糊的空間,從今開始隻有認同,或是對抗。
猛地被少女揭開掩護,狼騎士感覺像是身形突然曝露在月光之下,他罕見退縮了幾步,但很快又重新逼上來。
“同伴?聖城可沒有女巫。”穆夏抬頭望向人群歡呼的方向,聲音異常冷淡:“她們的確讓人驚歎,卻也僅此而已了。”
“彆小看人類。”
“蒔蘿,我從未小看人類,我看到的東西遠比妳更多。”
不好的預感如同熟悉的夢魘在耳邊低語,少女下意識屏息,她沉默地盯著穆夏。
騎士手放腰間,銀光一現,劍鞘泄出一聲冷吟,彷佛野獸從齒間噴氣,奇異地穿過喧囂的群眾,清清楚楚傳遞出了一個訊號。
本來洶湧的人群開始撤退,隱約可見其中無數銀光閃爍,手持利劍的銀騎士隊重整歸來,從零星分散,到迅速成形成一條璀璨的銀河,重新隔開了神和人的界線。
一隻手拉住了馬尾巴,狼幽綠的眼瞳冷冷製住凶馬,不讓它帶著少女逃脫。蒔蘿這次也看得很清楚了,場上的金籠子多了兩個人,應該說——兩個孩子。
聖槌用力敲打,聖道師大聲宣告:“露比和索非亞,吉佛河的不詳雙子!”
後麵的話蒔蘿沒有聽清楚,因為她耳邊已經充斥著群眾的歡呼和女孩的哀鳴。
“她們沒有勝利,隻是在掙紮而已。”
盔帽的眼孔有銅綠的異光粼粼閃爍,像是什麼冰冷鱗片的生物蜷曲其中,但一開口,少年隔著純銀的聲音依然清澈無垢:
“費歐娜伊格克勞至所以能脫罪,最主要是有賴於她祖輩的光輝。賽門家族的確是忠臣之後,但他們真正效忠的是伊格克勞的勇武血脈,費歐娜展現了超過她叔叔的價值,所以曼斐斯選擇了她。何況他還有三個兒子,都尚未娶親,與其把唯一的寶貝女兒嫁給蒙格二世那個豬頭,為何不將三個兒子送給高貴美麗的女領主挑選?黑熊和真正的蜂鷹結合的後代,多美的未來啊。”
自出生就浸淫在人類陰謀和詛咒的狼知道得太多了。穆夏不慌不忙,就如進食般熟練地撕開那麵遮羞布。
他輕拉馬背上起皺的織錦,四片金葉象征著沃頓傳承四百年的繁華,每一百年就會再添上一片金葉。沃頓期待與百花女王相配,長成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
“奧莉維亞沃頓和凱瑟琳哲林根也一樣,她們高貴的血統都會保住她們一命。隻要沃頓多捐點錢,哲林根倒向伊林對抗女王,聖堂自然不會傷害自己手上捏著的籌碼。她們的確是聰慧勇敢的女子,但不會有人在乎這些,她們會活下來,然後在臥床和產床上度過一生、替家族延續血脈,如若不幸難產就會被當作汙穢燒掉,最終都逃不了聖火。蒔蘿,現在妳還覺得她們贏了嗎?”
蜜糖融化,露出尖銳的匕首,穆夏退去往日的溫柔,毫不掩飾惡意:
“聖堂不是笨蛋,它會自己準備好柴料。所以露比和索非亞,無姓之人,不幸的平民遺孤,倒黴地出生在夏季大瘟疫。沒有人救得了她們,就連妳的女神也毫無辦法。”
月精靈氣得跳起就要反駁,但彷佛在回應穆夏所說,群眾此起彼落的咒罵漸漸大了起來,他們饑餓的眼睛期待豐饒的火光。薪柴逐漸湮沒金籠子周圍,有觀眾開始自發扔出了些果核、臭布,酸壞的酒,甚至是糞便,天曉得那是人的還是動物的。
不過對穆夏來說沒有差彆,人類也是發臭的動物,唯一的例外隻有蒔蘿。
狼是如此狡詐敏銳,他聽到少女輕聲低喃:“穆夏…….”
穆夏盯著蒔蘿蒼白的側臉,完全無法移開目光。少女難得的脆弱宛如醉熟的果肉,他可以嗅到輕盈柔軟的香氣。
“沒有神可以幫妳,但我可以,用我的方式。”
雙手下意識收緊,沿著四葉紋路的披掛,隻要輕輕一拉,就能將自己渴求已久的芬芳果實收入懷中。
“答應我。我今日立刻就能建立屬於妳的國度,他們都將是奴隸,臣服於妳我腳下。”
騎士的眼瞳豔如翡翠,與水晶裝飾的銀白盔甲在陽光下一同熠熠發光。穆夏再無法掩飾渴望,他仰頭望著馬背上鮮麗可愛的少女,就彷佛看著枝頭垂重的蘋果,右手悄悄鬆開了寶劍,手指勾入衣領。
穆夏從脖頸拉出一條隱密的銀鏈,連著那把生有雙翼的密盒鑰匙放在少女手上,隻要她輕輕一拉,就能如勒緊項圈般遏製住惡狼。狡猾的魔物低下姿態,重新將選擇放在蒔蘿手上。
【蒔蘿彆被他騙了!】理智的月精靈尖聲吶喊。
“我們注定一起。蒔蘿妳的夢想太過偉大,我想要的微不足道。隻要妳順從我、擁抱我,我就是妳的了,我可以為妳做任何事。”
“穆夏,我……”
手上的銀鏈燙如熱鐵,連著少年白皙修長的脖頸,彷佛隻要她勾手一拽一切就都在掌握之中。騎士的情意真摯感人,魔鬼的話語是如此甜美,沒有任何一個脆弱無助的少女能夠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