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須擔心, 山穀即將迎來滿月之光,黑暗中的野獸躲藏不了太久。”
老女巫沒有看,而是用手指摸索著深刻在木板的爪痕, 就像在熟悉掌心的皺紋一樣, 無憂無懼,小女巫們屏氣凝神地看著她的動作, 用沉默聆聽著她的智慧。
鄰近滿月之夜, 身負重任的大女巫們已經隱身了好幾天, 米勒穀剩下的都是老嫗和少女,但她們可不是什麼老弱殘兵。
其中弗萊格桑女士是最年長也是最有智慧的女巫, 她代替安柏料理穀內大小事,就連衝動自負的柏莎遇上她也要敬其三分。
其他小女巫忐忑不安地站在遠處旁觀, 隻有葛妮絲足夠勇敢, 上前和這位傳聞有上百歲的月女巫交談。
“無論那是什麼, 屋子門口的守護符文都發揮了它的作用。安柏大人下的咒語非常利落,那野獸已經受到重創,跑不了多遠。”
半瞎的老婦靜靜坐在一把胡桃木製成的搖椅,胸口的呼吸起伏比灰塵落地還輕盈。她的麵容也早已失去光輝的美貌,時間深深在臉孔刻下歲月的陰影,隻剩耳垂的珍珠耳環亮著一絲溫潤的光,宛如灰蝕之月點著一盞孤星
搖椅旁邊拄著一把銀拐杖,杖頭把手雕以純銀的鹿角骷髏,小巧的犄角垂掛著一隻極為精致的黃銅鳥籠,下方還懸著幾顆珊珊銀鈴, 隨著搖椅發出詭麗的響聲,像是有看不見的鳥兒在空籠中輕聲歌唱。
蒔蘿知曉小女巫們懼怕她的理由,這位女士精通各種古老的咒儀和黑魔法, 也是唯一敢在無光之夜深入森林的人,有人傳說她的歲數就和森林那株最巨大的紫杉木差不多,就連她收藏在小牛皮和小羊皮的黑暗咒語都會在夜晚時如蝙蝠般拍翅飛行。
海蓮娜躲在蒔蘿背後,一眼都不敢看弗萊格桑女士的方向。
女巫的使魔——一隻灰黑色的貓頭鷹正收起翅膀棲抓在拐杖的鹿角頭,那是比烏鴉更叫人懼怕的動物,它長著一張蒼白如麵具的扁臉喙,前方鑿著兩顆比人類更加幽黑的眼窩,此時正冷冷注視著幾個小女巫們,彷佛在盯著一群香香嫩嫩的小老鼠
使魔代替著他的女巫審視著求知者。年老的女人眼珠黯淡無光,混濁的霧白中隻剩下一點清藍,猶如灰蒙蒙的水晶球,明明不起眼,卻奇妙地有一種叫人伸手撥開迷霧的吸引力。
“月光森林會抵禦異物,任何外來的魔物都不可能進犯村子,此事我會派人通知安柏大人她們,妳們這幾日結伴而行,絕不可單獨行動。”
葛妮絲皺眉,但沒有說什麼,她伸手準備拿回木板,卻見老女巫轉了轉銀拐杖,杖頭的鹿角骷髏突然噴出一股詭異的藍火,眨眼間就燒掉了不詳的爪痕。
小女巫們摀住嘴巴,彷佛深怕自己說錯一句話,就會落得同樣的下場。
海蓮娜忍不住發出小小的尖叫,因為那隻貓頭鷹突然將腦袋活生生倒轉了三百六十度,從下到上繼續瞪著小女巫們。蒔蘿認真覺得氣氛可以搞得那麼恐怖,有七成都要怪這隻喜歡cosplay惡靈附身的使魔。
老女巫突然轉動脖子,姿態僵硬,她朝蒔蘿伸出手:“聽說你受到很大的驚嚇。孩子,過來。”
蒔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發,她受到的驚嚇好像沒有在場的小女巫們多。海蓮娜發出古怪的嗚咽聲,蒔蘿在其他人擔憂和同情的目光下緩緩站出來。
神秘古怪,沒有半分美麗優雅之處,如若安柏像希臘神話歌頌的女神寧芙,那弗萊格桑女士毫無疑問是童話故事標準的巫婆。
但蒔蘿總覺得她與安柏有著奇異的相似處——一位退休的女王,放下光輝的王冠,獨享著無人知曉的黑暗和奧秘,美和醜隻是外人的目光,女人混濁的眼睛穿透虛空,看得是更遙遠更加浩瀚的東西。
“以新月女神之名,賜予妳力量和勇氣。”
女人的手輕碰額頭,不冷,像是溫暖的舊皮革,給人一種奇妙的安心感。蒔蘿真心感謝了幾句,她知道弗萊格桑女士是在給予自己祝福。
“好孩子。”女人輕按她的肩膀,不知怎麼,蒔蘿聽到她的聲音有一種若有似無的歎息,像是雲氣未散的煙鬥,在無人窺見的角落吐露無奈的餘韻。
“女士,那我們就不打擾你了。”葛妮絲不愧為此屆最優生,她麵不改色地向弗萊格桑女士道謝,就要帶領著一群膽戰心驚的小女巫們離開陰暗的老屋。
正巧門打開了,弗萊格桑女士的弟子露西正抱著一個大瓦罐走進來,她驚訝地發現家裡突然多了好些人。
露西看了一眼自家女士,有些遲疑地問:“妳們要留下來用飯嗎?”
這次換維拉妮卡嚇得尖叫,她和她的表姊妹爭先恐後地逃出屋子,年齡最長的克麗緹娜替她們告罪,但腳下的動作一點也不含糊,就連葛妮絲也再繃不住臉,加快腳步逃了出去。
落在最後的蒔蘿趕在貓頭鷹興奮地撲過來前,一手把海蓮娜拉出去。她可看清楚了,露西懷裡那滿滿一罐粉嫩蠕動的東西——蚯蚓、蛙、蜥蜴,還有活潑亂跳的小老鼠所調理的豪華大餐。
隱約間還能聽見身後的小女孩苦惱道:“女士妳要我提早喂阿爾戈,就為了嚇唬她們嗎……”
濕漉漉的彎柳條迎風飄動,就像女妖垂長的濕發,自帶著一股不祥的冷氣,一夥人飛也似地逃離了堪比鬼屋的垂柳屋。
“我知道她是個偉大的女巫,但我就是覺得害怕。”回到豔陽下的貝姬忍不住搓搓一身蜜褐色的肌膚,彷佛剛從陰暗的墓穴爬出來。
葛妮絲倒是一臉向往:“我的女士說了,弗萊格桑女士是一位強大到令人畏懼的女士,總有一天,我也會如此。”
克麗緹娜喔了一聲,狀似無意地提點:“所以在那天之前,妳的井挖好了?才半天就下山了?”
半路逃跑的葛妮絲理直氣壯表示:“等我捉住那隻偷闖進來的野獸,女士就會原諒我了。”
她無視克麗緹娜譴責的目光,轉向其他人尋求支持:“蒔蘿,妳也覺得吧?那隻膽敢汙辱安柏大人的野獸應該要付出一隻首級的代價,對吧?”
蒔蘿還在想著那個祝福,被葛妮絲熱切眼神一看,趕忙說:“還不確定是什麼東西呢,萬一真的是什麼毒蛇猛獸,我們…….”
葛妮絲激動地打斷她:“沒錯!我們終於可以大展身手了!”
先前小女巫們隻是為死去的同胞哭泣,現在確定蒔蘿安然無恙,她們就像察覺領地被入侵的小蜂群,一個個摩拳擦掌,交頭接耳著複仇計劃。
隻有海蓮娜憂心匆匆說:“弗萊格桑女士說過會告訴其他大女巫了,我們也還不確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貝姬自信滿滿:“能做到那種地步,如果不是魔物,那就隻能是公牛了。女士和我說過拜佛勒廷的公牛比賽可血腥了,足足三十人的觀眾席都給撞翻了,而且公牛跑很快,所以我們才逮不到他…….”
“親愛的貝姬,公牛沒有爪子。”克麗緹娜無比溫柔地看著貝姬,彷佛在看著一個含手指吐泡泡的嬰兒。
葛妮絲自動屏蔽兩人的廢話,她皺著眉頭,如臨大敵:“我和女士在森林遊獵無數次,從未見過那種爪痕,還有那種破壞力,如果是魔物的話……..”
海蓮娜抱著微小的希望:“也許隻是一隻迷路的山豬。”
貝姬壞笑著看葛妮絲:“更可能是一隻從冬眠醒來的壞脾氣大熊。”
葛妮絲眼睛一亮,似乎還沒有忘記自己發話要打趴巨熊的壯誌,那也正是她被柏莎處罰的原因。
“女士說了,那隻野獸已經被安柏大人的守護咒重傷了,我們幾人對付綽綽有餘。”
蒔蘿有點懷疑,對方那麼積極行動,隻是不想回去挖井。不過老實說,被葛妮絲這樣煽動,她也有些意動,畢竟被毀的可是她和安柏的家,不隻是安柏精心調配的魔藥,她收集來的舶來品也通通毀於一旦。
蒔蘿義憤填膺地想著如若真的是熊,她一定要扒了它的皮,給安柏做一套毛茸茸的新睡衣
突然有一個尖酸的聲音插話:“是什麼野獸,妳們怎麼不問問蒔蘿呢,她養的狗鼻子那麼靈。”
就像聽到青蛙聒聒鼓噪就知道要下雨,蒔蘿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了
維拉妮卡披散著一頭稻草堆似的亂發,大概是逃跑到一半又自己一人走回來了。她亮晶晶的眼眸不懷好意地看向蒔蘿。
葛妮絲皺眉:“什麼狗?”
蒔蘿微笑:“她在胡言亂語呢。”
維拉妮卡一副理直氣壯道:“我說的是事實,半年前不是來了一群外人,也不知道他們離開了沒?妳那隻狗肯定也是那時從外頭偷跑進來的,大家都知道狗會吸引不好的東西,說不定就是牠把野獸帶進來的。”
知道內情的克麗緹娜和海蓮娜對視一眼,克麗緹娜笑著說:“什麼狗不狗的,現在這裡沒有到處用鼻子刺探的狗狗,維拉妮卡妳想加入我們的話,剛剛好喔。”
蒔蘿忍不住笑出聲,維拉妮卡愣了一下,過了幾秒才聽出對方的指桑罵槐。
女孩氣呼呼的臉頰幾乎快和頭發一樣紅,但平日幫腔的表姊妹不在身邊助陣,克麗緹娜又比她年長,雙手擺胸站出來,身高就比她高了一個頭。
她隻能氣狠狠道:“哼,我看妳們不知死活,滿月之夜將近,什麼怪物會跑進來大搞破壞還不清楚嗎?”
“是什麼?”
維拉妮卡看著這群無知又天真的孤女,冷冷一哼:“當然是狼!”
享受完眾人目瞪口呆的表情,維拉妮卡滿滿得意寫在眉眼道:“滿月女神原諒妳們的愚蠢,作為真正的女巫之女,我就幫幫妳們吧。”
沒有人懷疑或嘲笑,小女巫們屏氣凝神,深怕漏掉任何一個重要的細節。
“妳們才剛跟著女士們學習打獵,用的是一般的木劍吧?我母親早就給我真正的家夥,我家還收藏了不少上好的銀器,甚至是綠仙女用來毒殺狼人的魔藥,這些都是峻麗河最有名的麝香姐妹會送給我母親的禮物,對了,妳們連姐妹會都不知道……. ”
克麗緹娜翻了翻白眼,直接戳破她那副高高在上的作態,“妳要說快點說,不然妳自己去對付狼人吧!”
維拉妮卡惱怒地瞪她一眼,但也的確,她不敢也沒有能力獨吞斬殺惡狼的大機會。
“我隻有一個條件。”
維拉妮卡眼珠子一轉,伸手一指。
“她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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