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劍出山河(1 / 2)

社稷山河劍 退戈 6742 字 8個月前

遠處亭台靜立、孤鳥獨飛, 山水幾萬裡,古道千百程,都落進傾風的眼睛裡。

她遊離地看, 遊離地思考。整個人仿佛被半懸起來, 借不到一處力。

無邊的寂靜, 將時間拉出無儘的漫長。

傾風的手指攥著過長的袖口,摩挲著柔軟的布料,似乎聽見裡麵有人出聲, 隻是音節太短促,不知是誰在說話,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直到陳冀的聲音如同一根拉滿的弓弦,將她從漂浮的狀態中拉扯回來。每一個字就多一分力,緊緊扣住她繃緊的神經。

分明沒犯什麼錯,她卻好像是個等待審判的人。站在強烈刺眼的陽光下, 抬不起頭, 睜不開眼。

可等大腦將零散的字詞拚接成完成的句子, 讀懂每一個停頓後的意思,那根弦忽地鬆開了。

陳冀說:“我陳氏六萬千多名將士被妖域所吞, 不明蹤跡。我帶著她在邊界遊走搜尋,她本該是要死的, 偏偏那天早上,枯敗殘朽的荒地突兀生出漫天的霾,高空雲層疊嶂。先生,六萬多人以身祭劍,妖力破域,凝水結霜,才堪堪吊住她一條命。”

“我隻想她多活兩年。我叫她去替你們守界門, 她定能做得更好。唯有劍主她不行的,我看著她從小長大,她不過是個極平凡的人,沒有哪裡不一樣。”

他說著苦不堪言的話,可語音語調都隻似尋常的講述。

他的人生支離破碎,僅剩那麼一點渺茫的希望,都牽在傾風的身上,可悲在傾風也是個會隨時離去的人。

他埋頭坐在漫無邊際的長夜下,極困倦卻又極清醒,苦熬著等待殘燈燃儘。手中木塊已削落過數十萬刀,縱是再錐心刺骨的痛,也被指腹磨出的老繭所撫平。

這場夜已有十五年,他煎熬太過,受不了燈滅油儘。

陳冀彎下腰,懇請道:“我的父母、手足、族親,如今一個不剩。陳氏為先生驅策,不敢辭免,可她不是陳氏的人。她既不知道什麼是山河劍,也負擔不起這份家國義。來日苦短,去日苦長,求先生放她離開吧。”

庭院的池塘裡,魚追著低飛的蚊蟲躍出水麵,水珠連串地迸濺起,又滴滴噠噠地落回去。

雲淺水深,荷塘剛抽出新葉,稀疏窄小地鋪在湖麵上,遮不住滿塘的枯枝。

白澤眸光沉凝,也認真地答,每一字都斟酌:“我已為她選好護道之人。她若來,我為她清平障礙。我給她掃路、奠基、開鋒,不會叫她踽踽獨行。”

陳冀艱澀難答,白澤抬了下手,示意他不用開口,續道:“而今生死存亡之秋,你我不過凡塵沙礫。千山風雨襲嘯,地動天蕩災劫,皆是今朝磨劍之石。是劍出山河,還是人族亡道……”

他停了停,亦覺勉強無用,同陳冀談蒼生大義更是荒誕,隻能悵然輕歎。

“陳冀,天命之人,不是你我,我等局中人,隻能待人落子。”白澤不想說得太重,聲音不由輕了下去,“不是我要逼你,這世道凶猛如洪流,我等尚且浮沉,自身難保,如何逼你?”

他該說的都已說完,考量取舍皆在陳冀。二人便又如兩尊石像,靜默地佇立著。

塘裡的水都平了,陳冀才呢喃自語似的,帶著些嘶啞,重複地道:“山河劍上妖力動蕩,她沒有第二次機會,她沒有試一試……她真的不行。”

傾風不忍見陳冀做這決斷,簡直是在剮他的肉、鋤他的根,這鈍刀要落也該落在自己身上。

是她命途多舛,本該早夭,蒙承重恩才苟且活到今日。

什麼劍主、天道,都離她太遠,說到底不過是句妄言。她要殊死一搏何其簡單,可於陳冀而言何其殘忍。隻要陳冀不願意,她就該陪師父走完最後一程。

傾風沒再聽後麵的內容,轉身走了,連狐狸手中的相鏡都沒拿。

她循著側麵的一條幽徑,往深山裡去。避開山腰的人群,繞大半個圈,再回自己的木屋。

拐過幾個急轉的彎,前方那塊未曾踏足的區域突然變得視野開闊。一塊形狀詭譎的岩石突兀立在寬敞道路中間,從石頭背麵的青苔與地上積累的沙石來看,已積攢了許多年。

更怪的是一中年男人就站在灰白巨石前,遐思彌漫,愁腸百結,對著石頭露出孤寂傷感的眼神。

傾風不想驚擾,本打算從他身後越過,剛一走近,那男人便主動開口道:“這是當年刑妖司無意從一處山洞裡開采出來的巨石,質地極為堅硬,尋常刀斧留不下痕跡,常年擺在此處,後來被弟子們當成了試劍石。凡是學有所成的弟子下山之前,都會攜劍來此,將自己的名字鐫刻上去。”

石頭表麵確實有各種深淺不一的字跡,有些還歪歪扭扭,顯然是費儘全力才雕出線條,已顧不上什麼筆鋒形體。

傾風停下腳步,靠近了一點細看,男人抬手指向高處,說:“你師父的名字原在那裡。”

傾風仰起頭看去,沒找到“陳冀”兩個字,隻看見一塊被塗拭過的痕跡。巨石平白凹陷進去一塊,被人一刀刀磨得乾淨。

“當年離開刑妖司時,他自己把名字劃去了,意為此去不歸。”中年男人說,“重回故地,終還是有些變了。”

傾風忍不住反駁道:“從來都是你們自己覺得他變了。他對自己無情,可他又不是金石草木,真的無情。憑什麼非要他剮掉一身血肉,連半點私心都不能有?”

中年男人這才回頭,第一次將目光落在她臉上。

傾風不閃不避地直視他的眼睛,寸步不退道:“沒有偏私的是天道,可天道也從不會偏幫人族,蟲蛇鳥蟻在天道眼中都與人族等同,人與妖或死或滅,與天道何乾?陳冀舍儘一身殺妖退敵,正是因為對人族的偏私,對家國的偏私。他從始至終就不是聖人。既要彆人多情,又要彆人無情,矛盾不矛盾啊。”

她潦草抱了個拳,算作招呼,鏗鏘有力道:“紀師叔,你要他救世,他救不了,可他沒對不起任何人。他想去哪裡,都是磊落坦蕩。”

紀欽明隻淡靜地看著她,傾風也不是要等他的回應,踏著坎坷泥路,轉眼已甩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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