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風對萬眾矚目的感覺已習以為常, 自來刑妖司起便頻頻體驗,對他人側目已能做到無動於衷,遇上幾個眼熟的同儕, 還會主動點頭打個招呼。
弟子們遠學不來她這種從容氣度, 爬著坡的途中被她眼神一掃, 有幾個甚至腳下磕絆,原地跌坐下去。鬨不清到底誰才是那個捅破了天的人。
柳隨月正抱著自己的長棍打瞌睡,聽到周遭傳來騷動, 抬頭見是傾風來了,從地上一蹦而起, 朝她衝了過來。
傾風往後退了兩步,柳隨月直貼上來, 湊在她耳邊,猶猶豫豫地打探道:“聽說昨天陳師叔,將紀師叔的手臂給砍斷了?”
陳冀昨天回來那一身血原來是這麼染上的, 傾風聽到這消息不怎麼覺得意外, 隻是有些唏噓。簡單回了句:“是嗎?”
柳隨月轉著手中長棍,惶惶不安道:“怎麼會這樣?這是惹出大事了啊!”
她昨夜愁得輾轉反側,什麼爾虞我詐、同室操戈都過了一遍。覺得刑妖司內要起不太平,多年的傾軋相爭今日終於要轉為乾戈。
屆時朝廷的兵馬衝上山來,陳冀是要負荊請罪, 還是負隅頑抗?
傾風想必是不會認輸的,到時候衝到人前傲慢地來上一句,“砍就砍了”,雙方不得殺到昏天暗地?
妖境還沒打過來呢,刑妖司先被人給拆了,好慘啊。
柳隨月的臉色在青白之間不斷變化, 沒一會兒就剩一副慘敗跡象,連自己的遺言跟遺址都選好了。
見正主傾風反倒是滿臉淡然,長長歎出一口氣,深刻體會到了師父那種恨其不爭的憤怒,也想揪起傾風耳朵,問問她到底在想什麼。
傾風沒讀懂她這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動,隻被她略帶哀怨的眼神跟連綿不絕的歎息刺激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好在謝絕塵過來了,及時救她出水火。
謝絕塵看柳隨月一眼,閃過猶豫,覺得她應該聽不懂,委婉地對傾風道:“我隨你一起去。”
傾風沒覺得二人交情已深到要同生共死的地步了,驚訝說:“你跟我去做什麼?”
謝絕塵說:“我應先生之約來京,就是要為你護道,自然是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何況如果有機會,我也想找某個人問問清楚。這是我私心。”
“唉。”
傾風沒想好怎麼答,季酌泉跟他前後腳過來的,也說了一句:“還有我。”
傾風問:“你去做什麼?”
季酌泉沒想好理由,乾脆扯了個最蹩腳的:“湊個熱鬨。”
傾風:“……”
柳隨月聽著幾人打啞謎,似懂非懂,來回看了看,聰明地沒有出聲。
傾風自己冒險,是什麼龍潭虎穴都敢去的,但不喜歡牽連旁人,從小到大也從沒什麼親友。聽他們堅定表態,心下是有暖意,抬手抱拳道:“多謝好意了,但是路途遙遠,我自去即可,不必相陪。”
二人打定主意的事,不是來跟她推脫。
謝絕塵不擅長與人爭辯,隻堅持地道:“本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怎能放你一個人做?為何不必?我又不怕。”
季酌泉乾脆換了個說法:“我與你同路而已。”
三人交換了幾個眼神,各自對彼此脾性都有所了解,看著看著,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傾風乾脆不再相勸,朗聲笑出來,爽快道:“好吧,那就是同道了!不知這次有沒有機會,下次若正經去界南做客,我再請你們喝酒!”
她伸出手,與二人擊了個掌。
原本隻有兩位姑娘在說話,柳望鬆不好靠近。現下見人都聚到一起,跟著過來湊熱鬨。
聽了個半岔,不知這幾位大俠又準備去趟什麼刀山火海,就聽柳隨月這小蠢貨不嫌麻煩大地舉手,高喊道:“我也要去!為什麼丟下我!”
柳望鬆忙將她手按下去,哂笑道:“你要跟著去乾嘛?那麼早就出欄啦?雖說過年是長胖了幾斤,不過還得再貼幾年秋膘。”
“柳阿財!”柳隨月惱羞成怒,用長棍暴躁頂了他一下,“沒見著我們在談正事嗎?!你這人非得這麼掃興!”
柳望鬆按住吃痛的左肋,嘴上仍不屑道:“能帶上你的都算不了正事。帶你去做什麼?添個三腳蛙呱呱呱的伴舞?”
柳隨月氣得暴跳如雷,舉棍要打:“你這隻長毛雞有什麼好說我的!你皮又癢了是不是!”
柳望鬆單腳跳著,挑釁道:“呱!”
兄妹二人又要撕咬起來,傾風看得津津有味。轉頭見謝絕塵也在聚精會神地聽他們吵架,神色中有種難以描述的迷離與感觸,靠過去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好奇道:“你跟你哥也這樣嗎?”
已有十幾年沒人提過他兄長,光是一個名字就令人避如蛇蠍,好似那幾個字都因他變得不堪,含在嘴裡便要臟了口。
是以乍一聽到傾風詢問,謝絕塵第一反應是慌亂,唇上血色稍褪,看她半天,才詞窮地說出一個字:“……不。”
傾風對他這強烈的反應有些不解,想了想道:“哦,他同你是可能打鬨不起來,對上我師父指不定就是雞飛狗跳。我師父在哪兒,哪兒就不安生。”
季酌泉聽她說得這般輕描淡寫,不禁又多看了她幾眼,心說真是一脈相承的離經叛道。
這師徒二人身上的黑水,九成九都是他們自己互相潑的。
謝絕塵聽出她語氣裡並無惡意,冷靜下來一些,低聲回道:“我兄長……很溫厚,從不與我發脾氣。是我不講理居多,他總能容忍。”
傾風後仰著端詳他片刻,沒想到“不講理”三個字能安在他身上,說:“看不出來。”
季酌泉心下又道,以他們師門的標準,想必就是所謂的“不講理”,也已算得上兄友弟恭。
畢竟砍斷兄弟手臂這樣的事,不管放到哪裡都很震撼的。
柳隨月的長棍舞得虎虎生風,敲在地上發出喧天的巨響,追著柳望鬆跑了幾圈,出了滿身大汗。
二人的叫罵忽然停了下來,整個廣場都變得寂然無聲。
順著視線看去,就見陳冀脫了外衫從石階上走下來。
那件老舊粗糙的布衣被他提在手裡,上身隻穿了件白色裡衣,肩頭處的猩紅傷口便一清二楚地袒露出來。
等他越發走近,後麵的弟子看清他背後交錯的可怖鞭痕,不由尖叫出聲,被再後方的周師叔瞪了眼,才自覺失禮,低頭捂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