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境委以先鋒的確實是群令行禁止的精兵, 兵馬整肅,一萬多人剛跳過帷幕,被謝絕塵這猝不及防的一頓轟炸, 瞬息間折損過半, 連同先遣的將領也跟著陣亡,可謂損失慘重。
幸存下來的少量士兵分布在不同方位, 此刻全成了蒙頭轉向的遊兵, 不知該往何處進擊,架起那些尚有一息存在的同伴,心有餘悸往遠處挪動。
仍留在妖境的部伍不明此地情形, 可見龍脈兩度異常,又接不到先頭的消息,暫且停下了行軍的腳步。
那浩浩蕩蕩的敵潮, 竟真叫幾個年輕人給擋住了。
陳馭空自嘲一笑。
他自詡陳冀之下第一人, 而且早晚還要踩到陳冀腦袋上去, 問鼎江湖劍客之巔峰,現在想想真是負儘狂名。
當下的這幫年輕人, 沒一個不瘋的。襯得他都格外中規中矩起來。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長劍。
縱是把絕世的寶劍, 陪他在這荒涼地飲了十幾年的風霜,劍身上也多出了消磨不掉的殘痕。
刃已不如當年那般鋒銳了,光芒亦不如當初清冽。老舊得蒙上了名為歲月的塵,將他一生來不及書寫的淒哀餘憾一並斂入其中。
黑發已白, 人事已衰,他沒在廣莫天地中闖出他的豪情,卻已空泛地過完半生。江湖的後浪迫不及待地冒出尖兒來,將他們拍到底下。
一時間有千般感歎與萬種欣慰。
總擔心人境失了陳氏這根巨木便青黃不接,難以為繼, 看來世間萬物皆有自己的造化,不必由他們這幫老家夥掛懷。
“你還有什麼是沒來得及告訴我的?”陳馭空驚魂甫定,說話的音調聽起來怪聲怪氣的,“你們這裡總沒有什麼龍的遺澤、龍的親戚吧?”
傾風風輕雲淡地道:“有啊。”
陳馭空尾音高揚:“什麼?!”
“人中龍鳳算不算?”傾風指指自己,“陳氏在人境的威名,可不比龍脈來的小。”
陳馭空白白被她嚇了一跳,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這小猢猻……”
傾風以為他要打,下意識跳開來。
陳馭空沒與她玩鬨,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說:“傾風,陳氏也留有一劍,到時候,你看清楚。”
傾風見他表情肅然,跟著正了正神色,問:“怎麼現在不用?”
陳馭空瞥向遠處那些零零散散的妖兵。從最初群起而攻,到現在退避著繞行,士氣衰竭、不堪一擊,不屑收回視線,說:“還不到時候。”
傾風抬起繼焰高指少元山,忍不住笑道:“怎麼?師叔留的招式,能一劍開天辟地,掃蕩四合嗎?”
陳馭空一字一句道:“絕對會是你平生最震撼的一劍。”
傾風似懂非懂地點頭,心道蜉蝣還能練出什麼花兒來?陳冀七劍蜉蝣她都見識過了,師叔這個“最”字,怕是要落空。
可惜自己沒有遺澤,不能與他同成絕響。隻能憑耐力儘量殺個夠本,彆最後給陳氏丟人。
陳馭空挑了塊石頭,席地坐下,說:“我磨會兒劍,妖境眼下該不會馬上派兵來,你去看看你那幾位朋友,或是坐下休息會兒。”
妖域已在崩墜之際,隻剩下個精疲力竭的百幻蝶。
林彆敘方才匆匆一露麵,現下又不見了。
傾風無從得知那蝴蝶精藏在哪兒,若是奔著玉石俱焚,往人群紮堆的地方大開殺戒,也不是全無可能,思及此處,當即提著劍朝城外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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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元山附近那片如萬馬奔騰而揚起的渺渺沙煙,到城外已飄定下來。隻是隔著半座城的距離,似乎還能聞到那鼓蕩在空中的血腥氣。
數人脫離隊列,到前方的城牆頂部張望,始終看不穿那層沙霧,又不敢久留,返身小跑著回來。
陳疏闊拄著根長杖,一身削瘦的骨架撐著過於寬大的衣袍,看著稍烈一點的風就能將他刮走,走起路來卻還是健步如飛。
身後男人拉了拉他的衣袖,戰戰兢兢地道:“我……許是我在陳氏空活了幾十年,這正常嗎?”
陳疏闊胡須輕顫,木然地轉過臉,問:“你說呢?”
男人很想張嘴大吼,可此刻中氣不足,咬著牙道:“我哪裡知道!先生該不會是領著他們去掘龍脈的根了吧!”
地麵不停晃動,似還有餘波未停,正從地心深處往外蔓延。百姓們惶恐不安,不明白不過幾人的戰局,為何能打出那麼大的陣仗。
一會兒是天上破了個大洞,降下如瀑的紫雷。一會兒是地麵叫什麼東西轟開,快撕出條裂縫來。
嗓子早在先前的異象中喊啞了,連孩童也累得哭不出聲,見幾人匆匆回來,迎著他們坐下,無力地探問道:“先生們,外頭怎麼樣了?”
陳疏闊喉結滾了滾,見周圍一張張麵孔上滿是不安,扯出個鎮定的笑來,朗聲與眾人道:“無事。妖域快破了,大夥兒就要能回家了!”
百姓們一時歡喜,又一時迷惘。
他們的家在玉坤城,而玉坤城陷落在此地已有十五年了,什麼叫回家?人境還有歸處嗎?
陳疏闊又寬慰了眾人幾句,叫負責分派糧食的幾人將乾糧分發下去。
同儕等他安排完雜務,湊到他耳邊,竊竊私語道:“炸得這驚天動地,那幾個小娃沒事兒吧?”
“你還叫他們小娃?”陳疏闊睨他一眼,胸腔隨情緒劇烈起伏著,壓低了嗓子道,“你見過哪家小娃,能把龍脈氣得從棺材板裡跳出來的?!”
他喘了兩口氣,抓住那人的手臂,與他小聲吩咐道:“待會兒你挑幾個人,去方才落雷的地方仔細找找。那幾個孩子現在還沒回來,興許是受了傷。切記要當心!”
男人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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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絕塵調整著姿勢盤坐在地,因少了一隻手,身體不住往□□斜,好不容易將胸口的黃金抖落出來,已出了滿身大汗。
他左手掐訣,試圖用妖力將滿地金塊煉化,幾次凝神,都被身體裡反噬的妖力所打斷,渾身肌肉痙攣似地抽搐,眼皮越發沉重,快要暈厥過去。
直至水光暈開的白茫視野中,出現一道飄逸的長影。
林彆敘長袖一甩,以精血和著金水在空中為他寫了幾篇文章,化為墨字打入他的右臂。
謝絕塵得以喘息之機,如同將滅的燭火被猛地挑亮,空落落的布料底下再次凝實出一條手臂,神智也清明起來。
他按著重新生長出的手臂,將脊背挺直了,抬頭望向林彆敘,蒼白著臉笑道:“多謝彆敘師兄。”
“你們這些人,是仗著我在,都無法無天了?”林彆敘負手而立,無奈地歎息道,“我就說,這俗世渾水,誰管都是自尋苦吃。”
謝絕塵虛弱地閉著眼睛,麵上莞爾笑道:“即是護道之人,豈能叫二位先生丟臉?”
他累得要當場睡過去,身體一歪,又倏地轉醒,睜大了眼睛道:“袁明跟柳望鬆那頭怎麼樣了?”
林彆敘氣笑道:“不知道。你當我是有三頭六臂嗎?能管得了你們那麼多。”
謝絕塵身上的妖力一被壓製,情況立即恢複不少,除卻擺脫不掉的疲累,已能支撐著起身。
當即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在身前喚出一個顏色淺淡的字,站了上去,對林彆敘道:“師兄去忙彆的,我能自己回去。”
話音剛落,耳邊便傳來一道尖嘯,那高亢的聲音近乎能刺穿人的耳膜,激得他連忙抬手去擋。雖然隻一瞬就消散,還是叫他脊背僵直了下,像被人從心口捅進把刀,不寒而栗。
謝絕塵唇色剛浮出些許的血色又退了下去,問道:“怎麼回事?”
聽到林彆敘說了句:“真是欠你們的。”,餘光白影一晃,偏頭去看時,人已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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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域再次往下沉墜。邊緣處的土地肖似漏了底的流沙,成塊地分崩潰散,妖域所能承載的土地也瞬間缺失掉大半。
肉眼可見處,原先偽裝出的幻象破碎開來,暴露出外界真實的景況。
整座雲坤城如同踩在一片落葉上的小蟲,隨著葉片飄飄蕩蕩,尋回故鄉的根。
“那邊是一座城!”
不知是誰人先驚呼一聲,百姓們循著方向望去,自天幕的邊緣處看見了往日不曾得見的畫麵。
一座城樓的虛影!
景物尚不清晰,如水中倒影,紅紅黑黑的斑駁一塊。比玉坤城上方的少元山更像是一幅遙遠的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