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劍出山河 長路為墳,嘯風為歌,榮草為……(2 / 2)

社稷山河劍 退戈 12205 字 8個月前

兩廂轉變實在太快,縱然將事實在心底念過千百回,仍是覺得萬般不真實。連對死亡的恐懼都還生不出來,儘是對未來的迷惘。

連他都是如此,城中百姓更不必說。

將領定了定心神,快步回去,不多時,為陳馭空找來一件嶄新的黑色長袍。

陳馭空隨手在身上一披,腰帶也不係緊,任由寬敞的衣袍在東風中駘蕩。

男人還給他買了雙新鞋,一頂新的發冠。陳馭空沒換。

他潦草地行了半生,就是這幅憔悴的麵貌,不必裝扮出那麼光鮮的模樣。

從對方手上接來一壺烈酒,仰頭喝了幾口,不料烈酒割喉,被嗆得直咳嗽。

空氣裡酒香四溢,與殘春裡最後那抹柔婉的風一道,熏得人迷醉不醒。

傾風也想喝杯壯行酒,叫陳馭空推擋開了。

不管短短功夫,少元山的妖兵又聚集起來。

這會的妖將不急著進犯,悠然留在原地整頓軍務。大軍意欲攻城,直抵京師,自不將目標放在一兩個陳馭空身上。

陳馭空將酒壺一拋,感覺素日的疲憊已被清掃出去,對那將領道:“等我死了你再來,現下彆站在這裡礙我的事。”

將領看著陳馭空灑脫立在風中,又聽他將“死”輕巧地掛在嘴邊,那缺位了的悲愴總算是回來了,堵在胸口難以成言。

“陳先生……”

陳馭空揮手一掌,拍在他胸前的鐵甲上,用巧勁將人轟到遠處,隻覺他太過煩人。

“陳馭空!”

高空一聲厲喝,帶著濃稠的怨恨,刮過了玉坤的城樓。

那妖將身後展著翅膀,隔著尚有一裡多距離,不知是用了什麼妖術,與他們叫陣道:

“左右到頭來,又是你們陳氏迎戰,其餘人躲在城裡龜縮不出。莫非人境除了你們陳氏,全是孬種?!”

“憑你一人如何能擋我萬人大軍?不如跪下磕頭,歸順於我!以免鐵蹄碾碎你的屍骨,連血肉都不留!”

“你乖乖跪下,我準你死個痛快!也給你留個體麵。否則將你押在陣前,刀刀片下你的肉,哈哈,你猜,裡麵那幫龜孫會不會為你出戰?”

“至於你邊上那個小畜生,等我廢了她手腳,可以姑且留她一命。”

傾風手上的劍在發燙,抬手平指,不見驚懼,唯有豁然的慷慨,躍躍欲試道:“師叔,你的一劍要出了嗎?出手時告知一聲,我跟在你身後,好好瞻仰。”

陳馭空一手按住她的劍鋒,輕輕往下壓了壓,忽然道:“我父親將繼焰傳給陳冀的時候,我是很不服氣的。”

他轉過頭來,看著傾風,笑說:“這把劍是我父親曾經用過的佩劍。重明繼焰,一如我陳氏衛國之心,代代繼傳,明明無儘。出行去玉坤前,我父親把陳冀留了下來,雖未想到此行會沒有歸期,可也預料到九死一生的結局,想給人境多留道火種,以續我陳氏焰火。”

傾風垂眸看向繼焰,心道難怪陳冀如此寶貝,打架時都不常出鞘,光抱在懷裡給人看看。

陳馭空說:“現下交托給你,我很放心。”

傾風想說,還不算交托給她,陳冀不過是借她暫用而已。此役過後,不定還得勞煩陳疏闊將劍交還。太煞風景,忍住了隻點頭。

傾風迫不及待地道:“師叔,你怎麼還不教我蜉蝣?疏闊師叔說你可以。我的最後一劍還等著你呢。”

“我可以,你不可以。”陳馭空古怪地看著她,“你連彆的遺澤都領悟不了,自然也領悟不了蜉蝣。”

傾風自陳疏闊提過一嘴後,便悄悄做了一晚上的美夢,此刻驟然夢碎,心痛道:“什麼?!”

陳馭空問:“你知道何為蜉蝣嗎?”

傾風看林彆敘一眼,滾瓜爛熟地道:“一隻蜉蝣落在將死的白澤腦門上,白澤憐憫它短壽,向它傳道,不想蜉蝣真的領悟出天地真意,轉瞬身死,但留有遺澤傳於後世。”

陳馭空抽抽嘴角,說:“……大差不差吧。”

這不學無術的家夥,怎能將陳氏的根源講得如此沒有排麵。

還是自家人,不好教訓。

陳馭空說:“雖說是得道,但蜉蝣不同於其它大妖,妖力極為低微,隱匿於天道,人族難以領悟。想要修煉出蜉蝣的遺澤,必須用蜉蝣的妖力在筋脈中牽引。”

“而蜉蝣的妖力,僅存於當年那隻蜉蝣的屍首中,它與白澤的遺骨融為一體,如今在我手上。這個陳疏闊該同你說過。是以我被困妖域之後,世間再未出過蜉蝣的遺澤。”

傾風生怕錯漏了那句話,邊聽邊想,一臉深思地道:“跟疏闊師叔說得不大一樣。他以為陳氏族人的遺澤,是直接從那屍首裡獲取的。”

陳馭空說:“不對。這是陳氏一族的隱秘,從不對外道明,謠言諸多,他也隻是一知半解。我現下同你說的,是隻有陳氏族長才知曉的事情,你以後記得轉告陳冀。”

傾風鄭重點頭。

陳馭空肅然道:“蜉蝣的妖力微弱,又融合了白澤的中正之道,是所有修煉法門中最為安全的,沒什麼門檻,所以才能發展出六萬多人的規模。自然平日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但是蜉蝣當年領悟的,是真正關乎於時間的道。”

高處那妖將見陳馭空不理會自己,隻顧三人湊著腦袋嘀咕,腹中僅餘的幾句好話掏空,便從最初的勸降改成了叫罵,什麼不堪入耳的臟話都往外倒。

罵人自古走的就是下三路,陳馭空醞釀好的情緒屢次被對方打斷,陰沉著臉問林彆敘:“那隻又是什麼蒼蠅的親近?怎恁得聒噪?”

林彆敘聽得正入神。白澤通曉天下妖物,唯獨蜉蝣一道,知之甚少。聞言笑道:“看不大清,或許是當扈吧。唯有一雙眼睛好。”

陳馭空問:“你能不能叫他閉嘴?”

林彆敘扇子一停,說:“師叔您高看我了。我不過是個普通人。”

陳馭空頓時又覺得他沒用,理了理頭緒,將那妖將的罵聲自行屏蔽在外,繼續對傾風道:

“普通的弟子,對所謂的蜉蝣威能掌控不深,隻能以壽命來換取未來潛能的一劍。一劍過後,身死道消。”

他說到這裡,妖兵的部伍已整肅完畢,為首的將領抬手揮指,猖狂大笑,喝領道:“兄弟們,隨我踏平人境!活捉陳氏!拿他的血肉祭我妖境犧牲的英魂!”

腳步齊整踩踏,聲勢之浩大,不知有幾萬人之多。

傾風感知到地麵傳來的震顫,縱是全副心神都在陳馭空說的故事上,也不由緊迫起來。握緊繼焰,擺出迎敵的姿態。

局勢已危若累卵,陳馭空卻好似全然未將他們放在心上,隻是轉過了身,正對敵軍,抽出長劍,托在手心,仍舊慢條斯理地道:“然而真正的蜉蝣之力,能存一瞬於永恒,逆光陰於天地。我修為太淺,借蜉蝣屍首參悟此道。”

傾風手腳發輕,身體裡有股力量,在盤旋著與之呼應。仿佛魂魄被帶離到空中,感覺周遭的一切都退卻了,身邊隻剩下陳馭空,以及他手中的那柄長劍。

陳馭空的劍身上浮出一道銀白的妖力,周身更是散逸出一股堂皇正氣的明光。

前方的黃沙隨之浮動起來,沒有狂風卷攜,而是無端自起,細小的黃沙往上翻騰、堆疊,越發壯大。

“一人之力尚且微弱,但是六萬三千七百一十二人,記住了,傾風。”

陳馭空的聲音在簌簌的流沙中變得渺茫難尋,可其中那股堅定之意,傳進她的腦袋,如雷霆萬鈞,在她耳邊轟隆作響。

“人族於天道,卑如蜉蝣,隻能於世浮沉。可是勇氣與意誌,萬古永存。”

彌天的黃沙籠罩了視野,對麵的妖兵亦被這洶湧的變故阻住了腳步,感覺到空氣中的威嚴之意,不安地停頓下來。

妖將大感不詳,猶豫在原地,進退維穀。

陳馭空沉聲道:“我陳氏族人,儘數自戕於玉坤,借我蜉蝣之力,封存一式劍招,唯待今日——”

漂浮不定的黃沙凝聚起來,化為一個個執劍的將士輪廓。橫擋在城外的山道上。

隻可惜,沒能帶他們歸家。

陳馭空回過頭,顧望天際。

舊鄉深在目不能及的遠道,長空漫漫浩浩,茫然不知南北。草木青翠,尋不到來路歸處。

傾風尚未說什麼,他精神一振,暢懷地道:“長路為墳,嘯風為歌,榮草為績!無它掛懷,我可歸去也!”

傾風渺小地立於荒野間,怔了怔,低聲叫道:“師叔。”

那些沙土重新凝實為十五年前的將士,六萬多人列於妖兵陣前,睜開雙眼。

隻聽四麵八方、天地寰宇、飛鳥走蟲、零落草木,都在高聲宣誓:

——“我陳氏今日!再為人境,出一劍!”

霎時間,淩冽的劍光遮天蔽日,劍氣的尖嘯之聲壓過了無數生死間的慘叫。

一劍落畢,萬物重歸塵土,四野寂寥無聲。

麵前的人影微微側了下頭,傾風猝然上前去抓,伸手卻摸了個空,隻撈到一件嶄新的衣袍。

陳馭空的劍落到了地上,邊上滾出一塊碎小的晶石。

傾風哽咽一聲,忍著悲愴霍然跪下,朝著前方重重叩首。

有人說,界南的風裡,響徹的都是陳氏的劍聲。

界南的風沙,都是陳氏的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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