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方, 似乎隻在一瞬之間,方才還是段未儘的涼夜,劍剛染上血, 淺色的柔弱的日光, 便照亮了陳冀滄桑的臉。將他滿頭的白發渡上了一層金。
陳冀聽見喊話, 揮開對麵的人前去接應。
殿內的大妖跟著從窗戶口的破洞裡跳出來,右手一甩,從袖口處伸出一截藤蔓。那長蛇似的藤條還沒拿到狐狸,先對上陳冀的劍氣,被劈作兩段。
狐狸撒腿衝刺,先是跳在陳冀的肩膀上,尖銳的爪子將他衣服勾出數道口子, 見周圍安全了,又趕緊跳下來化為人形。躲在陳冀身後,扯著嗓子叫道:“先生說,叫所有人都快走!馬上下山,遠離劍閣!”
陳冀身邊圍著的敵人最是多,他善於獨鬥, 一人牽製, 尚算自如,要多顧忌一隻狐狸,便顯得左支右絀了。
此時山間的師叔們正聞訊趕來,為首之人長臂高舉,將手中劍擲了過去,喝道:“陳師兄——接劍!”
陳冀反手拎起狐狸往後倒拖,腳下運勁,騰躍而起, 接住了那柄劍,低頭問:“先生人呢?”
“先生此刻動不了,被祿折衝用勞門子的陣法給鎖住了!”狐狸聲音急促得舌頭都要打結,“他說祿折衝要在劍閣的峰頂上重開一處通道,將少元山那條龍脈的妖力引過來,再以紀欽明的血祭把人境的國運轉過去。所有留在山上的修士都會因此遭難,不如速速退開,這不是憑武力能阻擋得了的事,莫要無畏犧牲,反成了他陣法的祭品!”
對麵的一名大妖聞言停下了動作,抬手擦了擦嘴邊的血漬,笑道:“先生不愧是先生,果然是懂得權衡利弊。你們該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陳冀沒做理會,厲聲問:“如何破解?怎麼才能救先生出來?”
狐狸不知是衣領被陳冀勒得太緊,還是情緒起伏過大,眼睛耳朵鼻子俱是紅的,一說話,鼻涕眼淚跟著往外冒,說:“晚……晚了……”
那大妖肆意笑道:“不陪你們玩兒了!我等要去追隨主上,見證大業得成!”
十數隻妖紛紛收手,抽身撤退。
陳冀胸口裡幾乎要點起一團火來,勃然大怒道:“找死!”
他將狐狸往後一推,朝著就近那隻大妖的後背狠狠刺去。
天邊的旭日越過東麵的矮山,光色毫無阻礙地穿了過來,照亮峰頂的銅鐘,照亮劍閣上的古劍,同時也照亮了陳冀的瞳仁。
陳冀手腳力氣莫名一泄,劍勢弱了下去。眼睜睜看著數隻妖互相扶持著狼狽逃開。
跑遠了,那嘹亮的聲音還在猖獗地挑釁:“你們自己留在這裡等死吧!可惜了,沒能叫你們刑妖司的人全都陪葬!”
陳冀提氣要追,身後一人的聲音變了音調,失態叫道:“陳師兄——”
陳冀循聲看了過去,又照著對方所指轉向劍閣。隻見那終日清冷的峰頂,上方的蒼穹被撕開一道徹黑的裂縫,光色進了那處都被吞沒進去。
渾然漆黑的洞口隨著周遭空氣的扭曲越發增大,不斷朝外擴張。否泰山上的萬物亦隨之開始衰落。
草木枯萎,河道崩裂,萬鳥嘶鳴,百獸奔逃,宛如天地的靈氣都被席卷而去。
太陽正高懸上空,然而那澄明的光色轉眼被暝瞑的沙塵所阻隔。連旭日也有了種漂泊不定的淒愴之感。
祿折衝立於劍閣屋頂,右臂空蕩的長袖高高揚起,看著裂縫中漸漸出現少元山的輪廓,四麵八方的風正朝此群聚而來,大睜著的眼睛裡無聲流出一行熱淚。
他高舉左手,觸摸著空中滾滾飛揚的殘葉與沙礫,熱血奔流,慷慨激昂地道:“我妖境數百年的磨難,終於要在我手中了結!天道,你且看看!我不屈於人下!我不屈於天道!”
龍吟聲響徹寰宇,國運從上京的地脈中被抽出,連成一片金色的銀河,倒懸在天。
人境各地祥和不在,宇宙乾坤中風雲怒叱,似黑浪滔天。
這陣無端而起的悲風帶著透骨的寒意,在人境所處之地穿梭回環。
高聳的長竹被壓彎了梢頂,轟然倒下,成了哀號中的低低一語。
陳疏闊抬首仰望著高空中傾軋而來的黑雲,那雲中紫色雷霆不住閃現,似乎離他頭頂不過數丈,比他腳下的一片黃土更為壯闊無垠。
除卻無力,生不出絲毫彆的感覺來。
“陳先生。”
“先生?”
“陳先生!”
直到身後的人喚了好幾遍,他才恍惚回過神,一寸寸地將臉轉過去。
邊上的將領說話的聲音放得很低,似是怕驚擾了他。
不同於玉坤城初現時的驚惶,待到這天崩地摧,山川欲倒的境況,他反倒有種從容的安定。對著陳疏闊問道:“先生,人境是否存危?望登城,還有救嗎?”
陳疏闊沒有回答,蒼蒼的長發被這陣邪冷的風吹卷到麵上,細白的發絲仿佛在鬆垮的麵皮上又割出數道縱橫交錯的皺紋,吹風一陣,他便老幾分,整個人的魂魄都跟著蕩在空中。
他亦是彷徨,亦是恐懼。
方從十五年禁錮般的生涯中解脫,又要麵對家國山河災劫難逃的變故。
似乎這十五年的時間從未流動過,他從一場漆黑無邊的噩夢中驚醒,還是要麵對十五年前相同的抉擇。
蹉跎一生,緣何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