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古道上, 原本光禿的貧土,生出了片一望無際的新草。
再過幾年,東風吹遍,這荒僻之地該也能有副煥然的春意了。
牛車頂著熾盛的太陽, 穿過狹小的山穀。板車上鋪了層鬆軟的乾草, 林彆敘躺在上麵,雙手枕在腦後, 看著終日飄散的遊雲, 觸緒紛來,誦了句應景的詩:“‘走馬西來欲到天, 辭家見月兩回圓。’。”
前頭駕車的大妖正抱著雙臂假寐, 聞言用兩根手指頂開鬥笠的寬沿, 露出冒著青茬的下巴, 和半張頗具威儀的臉。
乾巴巴地接上一句:“聽聞先生曾也是妖境的人, 那此番該是久彆歸家才是。何況,滿打滿算,您回來該見著三回月了。”
“歸家?”林彆敘深覺好笑,嗟歎道, “迎我的無一親朋,唯有一群悍匪。算是歸的什麼家?”
大妖聽出他滿腔怨氣, 雖油鹽不進, 脾氣倒好, 並不計較他的幾句辱蔑。從邊上的包袱裡摸出一塊餅,想了想,掰了一半,遞到身後,說:“先生, 吃點東西吧。”
“不吃。”林彆敘很有骨氣地道,“不吃嗟來之食。你就運著我的屍體,回去找你主子謝罪吧。”
大妖便將手收了回來,淡淡地道:“先生何故與我置氣。半塊餅給您放著,想要再同我拿。”他想說不吃就不吃。他們這些所謂的文人風骨,多餓幾頓準能治好。
林彆敘在刑妖司裡不說一呼百應,那也是萬人尊崇,哪受過這樣的悶氣?越想越是咽不下,翻了個身,手上兩根鐵鏈碰撞著作響,將他火氣也給點了起來,嗤笑道:“將軍的腦子裡若是隻能有一根筋,怕是都得寫著你主的大名。不知你為他這般出生入死,他可曾顧慮過你的性命。這份忠肝義膽,拳拳之心,彆是空付了吧?”
“所得不多。一幫願意為我賣命的兄弟,以及妖境而今盛興的國運。我此生夙願已償,便是明日就為我主以身殉義,也是死而無憾。”大妖平靜地說著,側過身來看林彆敘,“倒是先生,在人境也有十來年了,不知是否有交到能赤誠相見的朋友,或是誌同道合的友人呢?往後人境那邊知曉您的身份,會有幾人唏噓幾人憤慨?幾人敢提刀來救?”
林彆敘被他戳中痛處,心臟猶如被毒蠍的尾針蟄了一下,渾身血液都涼了下來。唇角漸沉,抿成一線,片刻後又和顏悅色地笑出來,嘴裡尖酸地道:“那可未必。將軍前路記著小心,彆平白摔了跟頭。我認識的人大多記仇,見麵就動手,不講禮數。您小心受傷。”
大妖不以為意地道:“先生通達明哲,洞察事理,何苦自欺欺人呢?”
他濃黑的眉目裡寫著“古板固執”幾個字,行事作風直來直去,有種不知拐彎的愚魯。
偏偏每句話總是切中要害,一臉誠心相勸的時候,仿佛那表麵的粗笨僅是刻意的偽裝,諷刺的意味便顯得尤為濃重,將林彆敘氣得夠嗆,積了滿肚子邪火。
林彆敘正要開口,大妖熟稔地接了一句:“先生不必同我說什麼為人處世的道理,什麼墨子、老子、孔子之類的聖人格言,我都聽不懂。”
林彆敘:“……”
奇了,祿折衝怎麼就沒被他氣死?
大妖又摸出那半塊餅,說道:“先生吃吧。縱然這餅又冷又硬,不好入口,您早晚還是得吃的。此去都城尚有萬裡之遠,您若惦念著您那不會來的朋友,吃不下這口飯,那我隻能親自喂您吃了。何苦這般為難自己?”
他粗獷的臉龐被鬥笠的陰影遮擋了大半,一雙刀疤橫陳的手伸在半空,耐心地等著林彆敘回應。
路麵坎坷,牛車駛得搖搖晃晃。大妖臉上那片稀疏的影子跟著搖曳不定。
林彆敘自嘲地想,是了,傾風不定還無知無覺地在床上躺著,他做什麼要賭這口氣,犯這樣的蠢?明明向來獨善其身,哪裡不是去?又何須指望彆人?
而今他滿頭滿臉儘是沙塵,一席衣衫也遍布汙痕,拿什麼來裝一身清高?今日覺得這屈辱難以下咽,來日難道要咬著牙和血吞?那可真是笑話了。
有木則棲,有流則從,才是他這種無根浮萍的處事之道。
作何執迷?
林彆敘眸光晦澀,看著那半塊餅,心中有道極微弱的聲音在與理智交織拉扯。良久後,手指動了動,還是不識趣地彆開臉。
他溫和笑道:“今日反骨作祟,就想吃點苦頭。對不住你好言相勸了。”
大妖見狀失了耐性,伸手朝他探來。
還沒碰到他的肩膀,便被眼角猝然襲來的一抹光刺得心頭一顫,臉上那冷靜自持的神態崩開一條縫來。
頭微微後仰,就看著一道藍色劍光擦著他鼻尖而過,順著鼻骨向上拉成一條直線,削在鬥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