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看見傾風勾起唇角,淡靜的表情裡多出了抹遊刃有餘的淺笑。雖然眉眼五官在冷色的金屬中有些模糊失真,那張臉卻好似塊燒紅的熱鐵,深深烙進他的心神。
長劍壓住他的刀身,在那劍身的顫鳴間,大妖看見自己的發絲在朝前飛揚,風從他身後穿過,帶著一根脆嫩的草葉,撞上銳利的劍刃,分為兩半。
碧藍的劍光下有道清微的金芒在衝流,一股無形的力,吸引著萬物朝她牽靠。
要是放在幾日前,他還不清楚這絲金色的亂流是什麼,可親眼目睹兩境之間那道如千仞落泉的華光,哪裡能有疑惑?其赫赫盛大之意,一般無二。
大妖有霎時的恍惚,不明了為何妖境的國運,要偏向人境的劍主。
難道僅是因為這股國運來自人境嗎?還是說……
一時間對戰的心氣都散去了。
大妖一刀將她長劍架開,大開大合地揮了個半圓,腳下運勁,抽身速退。
傾風察覺他已無戰意,跟著收了勢。
手腕輕轉,順著他最後一式的力道,將劍鋒推向自己身後。左手握持的劍鞘跟著挽了個花,“鏘”的一聲,自後背接住了下落的劍身。
與劍招中的直快犀利不同,打鬥外的把戲玩得很是花裡胡哨。饒是林彆敘,都覺得眼睛被傾風虛裝出的翩翩風度燙了一下,不由搖頭失笑。
二人這一停手,大雪似的碎光驟然消散,天邊的光色都隱約暗了兩分。
傾風大傷初愈,遠沒有麵上看著的那般強橫,雖是酣暢淋漓,可幾招下來打得內息紊亂,胸口鈍痛,調整了呼吸,確保不露出破綻,才沉著開口道:“所以我真是好心勸你,算了吧。你這般聽從祿折衝的話,不過是因為覺得他做得對。他是為你們妖境奪來了一寸國運,可那真是破局之法嗎?他占儘天時地利,結果諸多謀劃裡隻成了這一樁,彆的皆是折戟而歸,證明他的路子還是錯了。”
大妖一聽傾風還敢再提妖主,且是這不屑的語氣,方壓抑下去的怒火又開始翻湧起來,懷疑傾風今日就是來跟他們玉石俱焚的。壓著下巴,目光陰鷙地看著傾風,手臂上方卸了力,刀尖又因手指收緊而向上微抬。
林彆敘一時笑這魯莽大妖也有被人嗆得七竅生煙的時候,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一時又怕傾風做得太過火,真把自己給折這裡了。低低叫了一聲:“傾風。”
傾風說:“你彆瞪我,我不是要羞辱他,不過是實話實說。”
大妖迎著日光站立,影子在身後拉出短短的一條。偏黑的皮膚都在烈日下變得有幾分白淨,唯獨瞳孔被睫毛的陰影覆蓋,一片幽深。
“三次。”大妖豎起三根手指,隨即收起一根,沒頭沒腦地說,“還剩兩次。”
傾風聽懂了。
他打輸了,所以遵從江湖規矩在這裡聽傾風說長道短,可不容她辱蔑祿折衝,叫傾風不要欺人太甚。
傾風頓時覺得這妖還挺講道義。
“祿折衝抓了林彆敘,難道會殺他嗎?自然不會。”傾風抬起劍一指,聲線平坦道,“他是妖境的白澤,他若是死了,妖境氣運折損,你們可算是白忙一場。所以將他帶走頂多不過是折磨。我為了救他,是無所謂與你們死鬥的,斷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一人去彆處受苦。方才我們打過了,你該知道我不是說大話。我或許打不贏那麼多人,但殺個半數不在話下。你又何必為此搏上自己一幫兄弟的性命?就算你這樣的英雄悍不畏死,也不想稀裡糊塗地死吧?”
她說完偏頭往邊上一掃,看不過眼道:“林彆敘,你彆笑得太得意,給我收斂一點,我正經說話呢。你還記不記著自己是個俘虜?”
林彆敘身上哪裡還看得見原先的頹靡之色,眉宇間意氣風發,坐在一乾草料上也不忘與她貧嘴滑舌:“傾風師妹千裡來救,難道不是為了看我開心嗎?”
這話聽著怎麼都覺微妙,傾風摸摸耳朵道:“沒有千裡,百裡都不到。頂多十裡,少元山上那個誰還送了我半程。當然,這是大恩,你還是要記得的。”
她說完不再看林彆敘那張快笑成花的臉,繼續同那若有所思的大妖道:“這位將軍,你怎麼不想想,兩位能領悟天道之意的瑞獸為何都要偏幫人族?所謂的偏私究竟又是什麼?白澤能拿什麼好處?真事事隨你主所願,妖境的困局就能消解嗎?將軍,總不會是天道瞎了,白澤癡了,隻你主一個是清醒的。”
大妖一動不動地站著,滿是褶皺的臉上看不出具體的神色。
他不算聰明,想不通太過長遠的事情,也怕受人花言巧語的哄騙,所以凡是認定了的事情,便尤為的固執,拿著撞上南牆亦不回頭的決心去做。
可是眼前,一個是妖境的白澤,一個是能牽動妖境國運的劍客,哪怕他再硬如磐石的心性也要在這石破天驚的轟擊裡鬆動下來。
傾風的聲音還如刀斧,在他意誌深處一下下開鑿。
“你追隨祿折衝,圖求什麼?難道是為了同昌碣的城主一樣,在人境無辜百姓的身上,宣泄一腔積蓄了數百年的恩怨?”
大妖哂笑。
他手上滿是老繭,身上一席粗布,連腳上穿著的也不過是雙磨破了的草鞋。堪稱寒酸。所求豈可能是外物,權勢什麼的更是過眼雲煙。
否則亦不會受此重任來接白澤。
“又或者說,你舍得殺我嗎?”傾風看著他,篤定地笑了出來,一字一句地道,“而今白澤也在。妖境憑什麼,就不能出一個劍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