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風跟了上去, 隨著花妖一同走向村墟聚集之地。
不過須臾之間,寒潮凶猛來襲。
山巒為一片銀白埋沒,粉絮似的飛雪彌漫長空。
風雪所過之處, 土地猶被冰封, 尚未完全乾枯的疏草亦被凍結,隨著四起的朔風卷折斷裂。
天色冷得緊切,那群百姓衣衫襤褸, 身上所披不過單薄麻衣, 裹著一層蒲草製成的被褥, 衣衾冰冷似鐵, 縱是相挨取暖,亦難逃過這肅殺寒冬。
花妖肩上輕搭著她的白傘,停步在茅屋後方,抬手一拋。傘麵高升, 在妖力驅使下化為一株足有十丈高的白花, 招展的花瓣將空中凋敝的霜雪遮擋在外。
妖力四散, 淌下隱約的暖意。
花妖站在浩浩深雪中,以真身蔭庇一方百姓。
方才還在嚎哭的村民們, 悲泣轉為欣喜,跪伏朝天地叩謝厚恩。
隻是花妖亦怕冷,漸漸身形如冰雕杵立不動。眉上, 睫上, 俱壓上瑩白的碎雪。直至徹底被妖境的寒潮所淹沒。
從朝至暮, 自冬入春。
天地回暖,殘雪消融。
花妖自深寂中蘇醒,睜眼之後,所見卻不是於凜冬幸存的百姓, 而是滿地已然腐朽的屍首。
空中惡臭熏天,蒼蠅蚊蟲環繞不絕。
饒是傾風不過旁觀,見此慘狀,也生出種駭然而憤慨的愁懷。一時間沉鬱難解,心頭被無力感重重壓下。
花妖身上冰霜方退,四肢尚不能活動自如,小心曲張著剛恢複的手指,沿著路邊的痕跡,一步步找到殺人的匪徒。
說是匪徒,其實不過是群落草為寇的流民,在一群小妖的率領下,沿途一路劫掠屠殺。
膽大的架鍋燉吃兩腳羊,膽小的與人分搶城中米糧。
花妖到時,已晚一步,那座臨近的村莊早已血流殷地,白骨累累,滿目瘡痍,目不忍睹。
高空中黑雲翻滾,陰霾迷蒙。枯殘的草木上是淋漓而下的雨水,在淺坑中積成一片猩紅的水窪。
花妖抬起手,眼中血絲密布,咆哮中招來無數鋒銳的飛葉,在身前盤旋環繞。
可傾風聽不見那些背景裡的哭喊慘叫了,耳邊隻剩下一陣蒼涼詭譎的風鳴。
血液飆濺,人如飛絮遊絲,高揚又落地。
風波平息過後,村中隻留下一群尚算年幼的孩童。
一名少年跪在半塌的土牆前,不住朝她磕頭,求她饒命。磕得額前皮肉血漬斑斑,最後見父母仍是身亡,才放棄掙紮,吼叫著膝行上前,抱起死在地上的雙親屍首。
花妖鞋底染血,衣裙沾塵,不見半分往日素淨。
天邊幾道無聲驚雷照徹寰宇,紫光從她毫無血色的臉上一閃而逝。
她垂眸看著少年,嘴唇輕啟,發出的幾字簡單音節,驟然打碎了此間寂靜。
“殺人,需當償命。”
一時間風雨如晦,儘數隨著聲音從耳邊灌入,將傾風從裡到外淋得濕透。連血液中都是幽咽哀怨的細雨,粘稠地往下滴落。
那少年暗啞的嗓子如同一把發鈍的刀,反複切割著這個茫茫無儘的雨夜。
“我等不過一介蒲草,無安身地,亦無可投處。不殺人,便要凍死、餓死!憑什麼他們能溫飽過冬,我們就要坐以待斃?!豺狼食兔,猛虎啖羊,所求亦不過是為一口吃食,為能苟活於世,難道它們也該死嗎?為何你隻殺我們,不去殺它們!”
花妖被他問得渾身巨震,鼻翼翕動,呼吸錯亂地道:“你們是人,不是畜生。”
那少年痛哭著說:“人活著連畜生都不如,來世我還不如生作一個畜生!”
他眼中是濃勃的恨意,隨著語畢喘出胸口的最後一口氣,心徹底燒成一團死灰,踉蹌地跑出去,抓起掉在地上的一把匕首,對著脖頸毫無留戀地割去。隨即大睜著眼,躺倒在父母身邊,沒了聲息。
花妖站在原地,指尖戰栗,眼皮被連綿的雨水打得抽搐,仿佛自己站到了天地儘頭之外,飄搖無定處。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想哭,連自己也分不清此刻臉上是種什麼表情,最終步履蹣跚離開了這處傷心地。
衍盈行色匆匆地在一池泥沼裡跋涉,滿身風塵,又不知為何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