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下一壓鬥笠,蓋住自己的臉,兩手環胸說:“祿折衝,我是說外麵那個。你們要是見到他的真身,就能發現他如今已經是副鬼樣子了。他如果什麼都不做,僅憑借我的半尊大妖身軀,可能活得比我還要愜意。但他抽我木身的妖力去化傀儡,就是自尋死路。而今他那行將就木的半死之身,說是哪天忽然咽氣,我完全不會覺得奇怪。即便就此收手,頂多頂多,也活不過十年。”
少年說的是“十”,比出來的卻是“五”。
“人求生,那是本能。可人求死,又是為了什麼?總不能是為了思念閻王,想喝孟婆湯,對吧?”
他說了一半,又藏了一半,隻提了兩句事實,沒為外頭那個祿折衝扯什麼功績,也不是為讚揚他的仁義。是非功過他都無意評判。
少年轉而跳下樹根,走向竹林。站在入口處停了下來,抬手拍拍麵前一根筆直挺立的綠竹,說:“我管這片竹林叫身後林。竹子是他離開之後我自己種下的。三百多年長成今天這樣繁茂的盛狀。沿著這片林子往外走,就能找到當初祿折衝離開妖域的地方。那也是這妖域唯一一個出口。”
傾風跟了過來。
少年說:“當初祿折衝被山河劍斬殺,一分兩半。他雖離開這座妖域,可畢竟與我同本同源,有切不斷的聯係。他的執念借由土裡的妖力跟殘餘的劍氣,在外麵形成了一片很大的迷障,阻擋在出口的位置。沒人走得出去。”
傾風探頭探腦地朝裡看去,沒看出什麼門道。
少年倚靠在竹身上,壓得竹竿朝邊上斜去,說:“有時候我閒著沒事,也會去身外林裡走一走,想看看他在外麵過得怎麼樣。但是我走不了他那麼遠。他內心的絕望太深太重了。迷障出現裡的每一件事,都讓我覺得憤懣不平、無以釋懷。他見過妖境戰亂時期最不堪的一麵,所以他對這世道離奇的失望。
“他認為天下蒼生,要麼愚蠢,要麼私利。一個蠢笨而自私的人不可怕,他們隻會在危難的時候才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將恩人也好、親人也罷,推出去送死,換自己多苟活幾日。可是聰明而自私的人就很可怕了,他們會算計、會玩弄,會覺得無聊。他們能叫一腔赤誠的義士慷慨赴死隻換得世人的誤解,叫那些滿心公義的人死於冤屈。因為百姓是很好騙的啊!”
傾風靜靜聽著,說不好這些大大小小的是非對錯,將目光投向林彆敘。
後者徑直走了進去,站在密密匝匝的竹影中,負手而立,深沉而思。
少年閉著眼睛,聲音平靜得不起波瀾:“他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這天下的人想要活著,就隻能做圈裡的羊。大道傾覆之下,隻能犧牲一部分人,才能保全更多人。”
傾風忍不住道:“太偏激了。”
少年爽朗笑道:“對你而言確實如此。因為你們不一樣,你們在人境長大,聽著的那些英雄的故事,其實還有點詩意。哈哈,我這樣說你可彆生氣,在一個想犧牲都有人會陪你的地方,是比妖境這種龍潭虎穴要富有詩情畫意得多了。因為你們能找到誌同道合的朋友,有無數的人願意敬仰、追隨你們的道。”
傾風想了想,默然承認。
刑妖司上諸多修士,都是同行之人。我輩青年可以生死依托,一往無前。
所以傾風堅信天涯遠路,總有儘時。
少年轉了個身,與她一起看著不遠處的林彆敘,聲音混雜進黯淡的光色中,有點沉鬱:“可是祿折衝有上百年的時間都在踽踽獨行,身邊隻有愚信他又不太懂他的白重景。
“他抱著一腔很單純也很平實的願望出的少元山,結果處處碰壁。被妖族們排擠,又被人族們辜負,所見所聞皆是放不下的仇怨。大家寧願死於無休無止的廝殺,圖求一個恩仇快意,也不肯放下兵器,握手言和。這才逼他走到今天的道。”
傾風斜過眼看他,一時間有很多話想說,又整理不成句子。隻是有個矛盾的念頭在閃爍——即便是相同的路,每個人也能走出不同的結果來。
“道”這東西,本就是玄妙不定的。
可她沒吃過祿折衝那種苦,所以也不好放出這樣大言不慚的話。
少年有些自言自語地說:“如果當初離開少元山的人是我,也許我現在跟他一樣,會是個偏執又殘酷的人。”
傾風試探說:“不然你再試試?”
“少慫恿我,我才不乾!”少年大笑著將鬥笠轉戴到她頭上,“但我覺得你或許能行。”
傾風抬手頂了下,將鬥笠戴正:“所以你想讓我帶著我的新徒弟,離開這座妖域?”
“不錯。”少年點頭,坦誠道,“龍脈是真的快不行了。支撐三百多年已是極限。大家以為這些年災禍平息是好轉之象,但祿折衝不認為龍脈還有生還之機。其實確實是生機渺茫,恐怕連你們那邊的白澤也窺不出化解之道。”
他搖搖頭,環顧一圈,說:“如果龍脈真的寂滅,外麵的天要怎麼變不知道,這座妖域身在少元山深處,便是首當其衝。能帶兩個小崽子出去,叫他們見見世麵也好,算是謀個一線生機吧。哦,給個好心提醒,這回不是斬斷山脊能輕易遏止的。光是山脈徹底崩塌引起的海水倒灌、土地崩裂,就會牽連不少人。若是不幸,壓不住龍脈臨死前的戾氣,叫三百年前的劫難再度重現,那大家都是死路難逃。”
傾風神色晦暗:“真這樣嚴重?”
少年瞪大眼說:“你當我是危言聳聽?不然祿折衝發什麼瘋啊?又是一統兩界,又是禍水東流的。可惜都沒成。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傾風被他說出了一種大難臨頭的緊迫感。
少年眼珠轉了轉,憋著壞笑道:“你帶著兩個小的出去,找到祿折衝,不定還能討點便宜。”
傾風煩躁回道:“乾嘛?要他們纏著祿折衝賣藝啊?哭的本事學利索了嗎?”
少年說:“他當年自己在妖域裡種下的那捧種子啊,總不能不管吧?勉強算是他半個……孩子?”
傾風如遭雷擊,將方才的憂慮都給忘了,驚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