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彆敘被她這一句不起波瀾的豪言給震在了原地, 過了會兒才打趣道:“不愧是傾風大俠啊。”
邊上的小狗腿子聽不懂話中的揶揄,已經跳起來拍馬屁道:“不愧是師娘!一身浩然正氣,俠肝義膽!”
林彆敘抬手按住自己小徒的腦袋, 將他往後推去, 不要在中間礙眼。
小童蹦躂了兩下,見傾風不吃自己的吹捧, 遺憾收起一片真心, 跑去桃桃身側乖乖坐著。
從身後的書箱裡掏出一堆瓜果, 用袖子擦了擦, 在地上分成四份, 高興地拍拍手, 隨即彎下背慵懶地坐著, 托著下巴等對麵大人的談話結束。
傾風瞅了兩個小娃兒一眼, 眸中略帶笑意,轉向林彆敘問:“怎麼?不是嗎?”
“這把劍不是那麼好取的。祿……村長說了, 山河劍在此斬殺了祿折衝,自此, 龍脈、劍意、祿折衝的氣機彼此貫連,迄今已有三百多年。這場心境試煉……”
林彆敘見傾風雖然看著自己,可明顯有些三心一意, 對付地點頭, 估計隻聽了個含糊,無奈道:“罷了。我不與你講這些,隻是要將利弊先同你說清楚。”
他指向麵前那堵高不見頂的圍牆, 臉色是難得的沉凝,再三斟酌著道:“你若是真將這把劍取出,兩界屏障得以消除, 它日龍脈寂滅,人境要吃的苦頭,會遠比現在多……”
傾風從容淡定,“嗯”了一聲,打斷他問:“那我若是不將這把劍取出,它日龍脈寂滅,妖境的百姓十不存一,這筆血債是不是也得算在我頭上?”
林彆敘被問得噎住,回道:“當然不是。”
傾風又問:“兩界分明頭頂同一片天,腳踩同一塊地,可每次天塌地陷的浩劫,都是落在妖境頭上。人境若是繼續心安理得地躲在後麵,這筆血債又該怎麼算?”
林彆敘再次語塞。縱然有滔天的智慧,也給不出足夠信服的結論。
“對嘛,你也說不準。可是換作是我師父,換作先生,換作刑妖司裡的任意一名修士,我敢說,隻要尚有一線生機,他們便不能見死不救。”傾風坦然自若地一笑,語氣堅毅地問道,“我隻想知道,這把劍捅進少元山的劍,是不是必須得拔出來,才能有那一線的生機?”
林彆敘唇角緊抿,眼皮輕顫,從迷離的遐思中回神,點頭道:“是。”
“行。”傾風將身上無用的東西都拋了過去,僅留下一把木劍,朝林彆敘瀟灑笑道:“照顧好我徒弟啊。”
隨即縱身一躍,跳入那片迷瘴之中。
輕薄的霧氣如同萬年寒潭之下的冷水,爭先恐後地灌入傾風的口鼻,一刹那,仿佛有千萬根銀針在她靈魂中穿刺,神智脆弱得像是排空巨浪下的一粒黃沙,被凶猛的力道一次次往深處拍去,再沿著河流的末端隨波漂流。
刺骨的涼意之下,隨之而來的是一段龐統無序的記憶。
那些磅礴而不受控的瑣碎畫麵如同潮水在傾風麵前漲落,她浮沉其中,聽不清任何一句細語。
意識消弭之際,她無力抬手抓了一把,在觸摸到某一碎片時,被大腦遺忘過一遍的百年光景,倏然活了過來。
——是以前在儒丹城裡,因吸收了霍拾香的妖力,而經曆過的生生死死的人間萬象。
諸般驚惶不安的哭聲與悲痛至極的哀嚎,功成名就的狂喜與老病蒼頹後的豁達……
一段段亦真亦假的紅塵百味,錘煉出的那點人生明悟,猶如三千大夢初醒時閃現在腦海中的那點理智,將傾風從近乎溺斃的痛苦中驚醒過來。
傾風睜開眼睛,耳邊的囈語蕩然一空,隻剩下如串串朱玉落盤的清脆雨聲。
大雨如注,在漆黑的夜幕裡匆匆而下。
一道淺紅的火光快被潮氣澆滅,映照出一間狹小的山洞。
傾風抬起頭,驚慌中屏住了呼吸,遠眺著憧憧黑影,聽風雨聲在林中來往,神情中還帶著一絲茫然。
直到手臂被推了一下,一聲音擔憂地問:“你怎麼了?”
傾風回過頭,看見一個與白重景有幾分相似的少年。
他灰頭土臉地抱著腿,身上衣服濕了大半,嘴唇凍得不停哆嗦,朝她靠近一點,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一語成讖了?
這山河劍的心境曆練,是三百多年的妖境?
傾風緩緩搖頭,兀自整理頭緒。
白重景傻愣愣地望著洞外的雨幕,手臂與臉龐上都是斜打來的雨絲,將他皮膚淋透,他微張著嘴,毫無征兆地冒出一句:“我爹應該已經死了。”
傾風再次回頭看他。
白重景扯扯嘴角,對她露出個很是傷心的笑容,問道:“我們以後該怎麼辦啊?”
傾風手指緊了緊,抬起右手,看向手中那把做工粗糲的褐色木劍。
她定定看了會兒,將劍伸出洞外,用劍身去接外麵的雨水。
看著水珠被劍身擊碎,無數細小的水花迸濺開來,她的心湖漸漸恢複了平靜,輕聲回道:“世間那麼多路,選一條,往前走走看吧。”
白重景不知道什麼叫“走走看”,隻是眼神沒有焦距地應和了一聲。
天亮之後,大雨停歇。
傾風背了劍,朝西麵的方向走去。
龍脈方暴動時,妖境還沒有五座大城。原有的城鎮早已名存實亡,百姓被迫淪為流民,四處逃生,又無處可去。
最後迫於天災,隻能尋求大妖的庇護,環繞著諸多大妖,建立起一個個臨時的住所。
妖王的軍隊鎮守在西麵,一人隻管往西去。
路上見到一地沒有收斂的屍首。午間日頭毒辣,部分屍體已經腐敗,空中蠅蟲漫天、惡臭撲鼻,死在荒野的屍骨更是早早被野獸啃食殆儘,剩下一具具觸目驚心的白骨。
白重景心中悲戚,起先還會滾著淚花,求傾風一起幫忙將人給埋了,入土為安。到後麵遇害的災民實在太多,他悶不吭聲,埋頭走過。
饒是如此,還是時常能遇見人與妖的拚殺。在這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再添一些新傷,是滾燙鐵水也澆不滅的冤仇。
所幸一人年歲小,又不喜湊熱鬨,僥幸從一場場風波中全身而退。
臨近西麵那座都城時,行人逐漸多了起來,大部分是不被準許入內的人族,聚集遊離在城外,不敢再長途跋涉去往彆處,隻能奢望哪日都城的貴人大發慈悲,廣濟災民,放他們進去。或是天災再臨時,能施展神通,庇護他們一一。
白重景見到那麼多的活人,短暫地雀躍了會兒,與傾風多說了幾句話,俱是對未來的展望。
說進城之後自己要參軍,先從小兵做起,賺到足夠多的銀子,再將那些遺落的空城跟流離的百姓一個個都收回來。
傾風讚許了他的宏圖大誌,白重景越發亢奮。
當時妖境的妖族遠不如現在多,白重景憑借重明鳥的血脈,順利帶著傾風進了城門。
他有上古大妖的血脈,自可隨意出入。傾風則要每月交納十兩銀子的入城費,且隻能住在臨近邊緣的荒僻之地,否則便要重新趕出去。
白重景餐風宿露,風塵仆仆,總算見到了心心念念的都城,心情反越發低落。
他沒想到,一牆之隔的城外,白骨露於野,生民百餘一。而城內卻依舊歌舞升平,與大劫之前彆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