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日頭西沉, 餘暉任意灑落,天光與儘頭邊際處的墨色山線呈現分明的色調。而傾風那淡然獨坐的身影,被大片絢爛的光彩吞沒, 有種遺世獨立的清絕風采。
傾風斟酌著, 身上傷口逐漸凝固,血液已停止流動, 可是四肢不斷發冷, 被牆頭的涼風一吹, 清楚體會到什麼叫作高處不勝寒。
她用手指撫過劍身, 指尖上是粘稠的血漬, 聲音隨著內力飄蕩至深遠處, 不急不緩道:“人活一世, 或短或長, 總是免不了一個爭字,我也是。我這人運氣不好不壞, 輸贏皆常有,可我從不認輸。既然如此, 為何不將目光放到高遠處?”
傾風壓低上身,將手肘支在膝蓋上,朝下方指了指, 尖銳地諷刺道:“這都城之內, 妖王剛愎不任、伐矜好專,城中凡掌有權勢的妖將官吏,無不效仿, 桀黠擅恣、負恩昧良。今日居於城中的百姓,皆如芒刺在背,坐臥難安。有大妖血脈的妖族, 許能靠著天資謀得高官厚祿,可往後仕途也是能一眼望儘——要麼碌碌無為終此一生,要麼與他們同流,漠視無辜死於災荒,還要取儘弱小屍骨上的最後一粒錙銖。”
“直到某日,富人被壓迫成了窮人,窮人被壓迫成了奴隸,奴隸不堪壓迫,死於無聲。昏沉的世道再亂上一次,所有人不講禮儀仁信,將其棄之敝履,禽獸也好、大妖也罷,就做個痛痛快快的逍遙人。躺在金山上,笑看人世間,這是不是諸君所求?滿意嗎?自在嗎?”
傾風收斂了笑意,坐直身軀,眸光深沉,慈悲地垂目,字字力道千鈞:“所以這一次,我想賭一賭世道。賭個能讓弱者,也可以高枕無憂的世道。”
“我知道,這世道太沉、太爛、太黑,你們之中,縱然有起身點火的心氣,也怕隨意砸下來的一角破天,落在自己頭上,還沒等自己能建出什麼功業,就被碾成了路邊的一灘爛泥,成了星火燎原前微不足道的一點餘燼。”
“我也知道,你們中許多人,其實不畏死,隻怕大道獨行,怕自己真心空付。怕人性的涼薄容不下一縷回暖的春風,怕未酬的壯誌淪為他人口中輕巧的譏諷。”
傾風拍了拍膝蓋上的長劍,眼神灼熱而赤誠,暢懷笑道:“沒關係,今日我陳傾風,願意做第一個開道人。積弊叢生,那就逐根除去。倒懸塗炭,那就逐一拯解。”
“我想看看,這世道是不是真的沒救了。我想看看,這天下能不能容人站著說一句對錯。我更想看看,蚍蜉能不能撼樹,螳臂能不能當車,天道能不能容得下一乾狂悖之徒的淩雲之誌。”
“我不拘人或是妖,強或是弱。”傾風站起身,執劍平指,擲地有聲道,“與我同道者,請隨我同行。”
回應她的,唯有幾縷繚亂的風。
有幾戶木窗被推開一條細縫,身影藏在背後,靜聽著她一言一語,可終究無人出門。
落日懸於她的肩頭,那漫隨流水的憂愁,岑寂無聲,壓得那茫無邊際的天色,也黯然無光。
傾風的耳邊再次響起一道渺遠的嘲笑。
“天真!無知小兒也該不會指望,僅憑三言兩語能逆轉這天傾的頹勢!”
“陳傾風,你大錯特錯!這世道壓得所有人都抬不起頭,俗人恨不能趴下,可你卻要他們起身!”
“妖境之困非嚴法、非流血不能解,你又知道多少?”
“算了吧陳傾風,你是曠達,即便攻敗垂成你也可以抽身而退,但你拿什麼去賠那些犧牲於無妄之災的英雄?你的仁善可以嗎?你擔得起那些重責嗎?你敢背著天下人的指責,還一步不退地走下去嗎?”
“你敢領著天下,去走一條不明生死的路嗎?你負得起那份血仇嗎?!”
那聲音咆哮嘶吼,幾乎要凝成尖刺紮入傾風的腦海,隨後開始時而癲狂時而蠱惑地反複叫道:
“退吧——退吧——你走不下去!”
“如果有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為你而死,你這樣的黃毛小兒就不敢前行了。然後連累幾十萬、幾百萬的百姓,跟著你萬劫不複!”
諸多層層疊疊的囈語將她包圍,消消長長仿佛是萬夫所指。
傾風仰頭遠眺,臉上帶著倨傲堅定的神色,對著虛空,第一次回應了那直入心魂的聲音。
“你彆以為我書念得少,苦吃得少,就覺得我隻是無知者無畏。我敢拔這劍,敢做這劍主,那這千古興亡的榮辱也好,恩怨也罷,千般因果,萬鈞重任,無論對錯,我都敢一肩擔之!”
傾風環顧一圈,看著那些緊閉的門窗與鴉雀無聲的街巷,不以為意地笑道:“當真沒人嗎?沒關係。我可以過幾年再來。”
她垂下手中長劍,正欲轉身,街頭一名嚴陣以待的侍衛突兀出聲道:“話說得漂亮,可你真以為自己能來去自如?”
傾風看向說話的人,朝他勾勾手指,不屑道:“有骨氣,你先站出來。”
那人左右看看,朝著兄弟們使了個眼色,抬手輕招,帶著隊伍一同跨出兩步。
另外幾麵的妖兵見有人敢率先上前,跟著鼓足勇氣,從四麵合圍,將傾風退路截斷。
隻是這殺氣騰騰的威勢方連成陣,圍剿的妖兵們再次騷動起來,望著牆頭傾風的身側,麵露驚詫,下意識將腳步收回,混亂地朝後撤退。
傾風看向身側忽然出現的那道儒雅身影,提起衣角,擦了把劍刃,驚喜說道:“狐主,你也來啦?好巧。”
狐主斜她一眼,意味深長地道:“你話已至此。我若再不出麵,豈不真成了沒骨的土蚯,縮頭的王八?”
傾風喜上眉梢,想得意地放聲大笑,聞言沒正經地打趣道:“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上食埃土,下飲黃泉’,蚯蚓也是個厲害角色,狐主可不能小覷了。”
一金甲將士策馬穿出人群,麵沉如水,瞪視著上方的狐主,聲聲嚴厲質問道:“狐主,當日你說無心插手妖境的權勢爭端,方過去幾月,這就反悔了?”
狐主的寬袖被夜幕降臨前的狂風吹得翻飛鼓蕩,抬起手,指著傾風道:“這個人很有意思。妖境的人已經死的夠多了,不必再多添她一個。”
那將士咬牙怒吼道:“是她先殺我們的人!她兩次入城,先殺我族大妖,再殺我主!今朝如不雪恥,往後如何立威?!狐主若是執意偏幫,那也休怪我等無情!”
“映蔚的那隻白老虎與我傳信,說這小姑娘他很看好,是個能做長遠買賣的人。難得能叫那一毛不拔的鐵老虎下出這樣的重注,我便好奇前來看看。怪了,那鼠目寸光的老東西居然也有開眼的一日。”
狐主上前一步,腳底浮現出一道符文,周身隨之環繞起淺白的銀華,在傍晚昏黃的光色下,如同一輪人間的明月,照亮寰宇。
“妖境這潭死水已沉得不能再沉,好不容易來股活泉,我蠻不講理,也期待能看看結果。何況我也算收了這位小友的一點恩惠,我已見她誠意,得還報她些許。我與那白老虎是半截入土,沒什麼可怕的,你儘可以試試看,能不能在我們活著的時候,光明正大地砍下她的人頭。”
他說得語氣溫和,可與那映蔚的老不死一樣,是個爪牙鋒利、殺伐果決的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