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主兩鬢的頭發須臾間添上幾縷花白,麵容中也爬出數道皺紋,他憔悴長吐出一口濁氣,笑容裡帶著超然物外的豁然,朝眾人點頭示意道:“老夫尚需牽引山下陣法。隻能到此了。”
貔貅周身風雨不侵,見狀大笑兩聲,打了個響指道:“今日真是要做個虧本的散財童子了。雖有違我的行商之道,不過小爺確實暢懷。”
他轉頭朝著麵容蒼白許多的狐主擠眉弄眼道:“老狐狸,往後記得也傳頌傳頌我的賢名,彆再四處說我映蔚城裡都是騙子了,我們隻是聰明得多!”
貔貅說著,周身散溢出一道明朗的金輝。那些主動避開他的暴雨,這回順利穿透了他身上那層無形的氣牆,凶狠撲打在他臉上。
貔貅甩了甩頭,依舊喝進一口雨水,一身華服也很快被打得濕透,氣質中失了兩分清貴,多了兩分江湖人的粗野。
狐主還沒開口,狐狸已在對麵大聲喊道:“金毛老虎,不錯嘛!我爹說你心性單純,可錙銖必較,是個貪財到骨子裡的人,竟然是他看走了眼,以後小爺認了你做朋友,不必道謝!先前那群好漢都是誰?小爺為何從沒聽過?哈哈,但我人族這邊也有厲害的,等著瞧吧!”
他爬在一棵樹上,生龍活虎地揮舞著手臂,唯恐眾人關注不到他。
狐主:“……”
貔貅聽了他的誇讚並不高興,反氣悶道:“滾!讓我逮著你,我要拔你一尾巴的狐狸毛!”
狐主也笑罵道:“小子閉嘴!”
傾風揶揄道:“狐狸,你而今自認是我人族的啦?”
“咦……”狐狸回過神來,高聲反駁,“不——爹!我還是你兒子啊!”
眾人皆是哄笑。
數月間一直彌漫在眾人心頭的憂慮與焦灼已消失不見,有的俱是英雄相會的豪邁與放蕩。
生死當真無所懼,皆在談笑一念間。
一大妖高呼一聲:“我也來!”
……
白重景凝神注視著峰頂,看著一股股雄厚妖力閃現過後,煞氣一次次被逼回山脈,心臟被半懸在空中,七上八下地打晃。
情形比預想得更好,也比預想得更壞。
他不曾想到,妖境能有如此齊心一日,可以合力將足以滅頂的災禍削減過半。
然而許是山脈悟道,有逆天理,那條小龍到底還是缺一分機緣,或是舊傷太重,如此多大妖在旁護道,仍無法探得那一線生機。
天上風雨之勢更盛。
再拖延片晌,隻怕龍脈氣機還是要徹底斷絕。
小火沸騰般的精神煎熬下,少元山上倏然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嘯,似垂死之人臨終時痛不欲生的哀鳴。
山腳處剛成活的一排樹林,以肉眼可見之勢枯萎下去,隨即又被卷入湍急的泥流之中。
煞氣以比之前更凶猛的姿態,紊亂上湧。
可山上已無能出手的大妖。
白重景雙手下垂,收回視線,零散的長發上掛著細小晶瑩的水珠,沉浸在無力與陰鬱之中。
他身側那佝僂著脊背的老者嘴角帶著涼薄的冷笑,終是走出洞口,邁進雨幕,顫抖著伸出一手,指向少元山的峰頂。
白重景失聲叫道:“阿衝!”
山巔之上,被一眾大妖圍在中間的活屍傀儡,倏然軟倒在地,身形迅速腐朽,直至化為一架白骨。
與此同時,山底陣法中間的那枚妖丹,妖力得以暴漲。
都城的百姓們聽見一道極為熟悉的聲音,蓋過了天地間的晦暗風雨,在他們心中威嚴喝道:“生死在前,寸土莫讓!”
眾人莫名感覺一股悲壯的情緒湧上心頭,放肆痛哭,嘶吼著道:“生死在前,寸土不讓!”
隨著祿折衝那枚妖丹釋放出炙盛的光芒,徹底碎裂之際,萬民一齊驅動的法陣,緩緩將噴湧而出的又一波煞氣往下壓去。
雖然龍脈境況危矣,煞氣變得更為凶戾,不好掌控,最終隻沉落回些許。
少年有所感知,望向山腰處,臉上漾出一個微笑,越笑越是歡快,最後咧著嘴角,右手往上一抬,迎著猛烈的風雨,將那庇護眾生的蒼勁神木再次拔高一寸。
人境那邊忽而飛來一道好似輕煙的白光。有如流星散落,破開雨幕,急墜在地。
等他化為人形,眾人才高聲驚呼:“先生——!”
“先生,您出關了?”
少年也是眸光大亮,誇張叫道:“哇——白澤誒!”
他說著瞅一眼林彆敘,改口道:“哇——有內丹的白澤誒!”
白澤卻是偏頭看向山腰處,雨水襲打中的祿折衝,對著他略一頷首,拂袖化為白澤原形,仰天咆哮一聲,吐出嘴中妖丹,祭向山中那道深壑。
柳隨月等人麵色一怔,看著這一幕,被雨水打花了眼,也打亂了心神,隻能嘶啞喊道:“先生——!”
狐狸繃緊了臉,片刻後實在忍不住,“哇”得一聲哭了出來,滑回樹下,跑向再次沉睡的白澤,將萬生三相鏡按在他胸口,一邊調用妖力,一邊感受著他微弱的氣息,痛泣道:“先生,你彆死啊——!你死了我爹也要打死我!”
狐主飛躍過那道長淵,瞬轉至白澤身側。
少年摸摸鼻子,與身旁的趙鶴眠對視一眼,小聲道:“我可不是詛咒啊……現下倆白澤都沒妖丹了啊?”
正被他提及的林彆敘上前半步,握住傾風的手,與她視線交彙時,笑問一句:“如若真有來世,你如今會願意隨我做天地間那顆淌遊的沙礫嗎?”
傾風坦率地笑道:“仔細一想,也不是一件多壞的事。”
林彆敘跟著笑,許是眼中蓄著雨水,眼神也變得極為的柔情,輕聲說:“既然如此,那就彆留餘憾吧。”
他取過傾風肩上懸掛著的那半枚妖丹,兩手掐訣,祭入山脈,音色微沉,又說道:“傾風——出劍!”
“山河劍——”
傾風高舉右臂,在空中召出兩把社稷山河劍。
山河劍麵世之後,頭頂的晦暗風雨霎時間小去三成。煌煌劍光顯耀四方,堪比旭日,同時一股暖流驅走了晦暗風雨直入眾人骨髓的蕭瑟寒意。
“以劍祭道——散!”
林彆敘深吸一氣,兩手掐訣,唇間輕吐敕令,將這兩把凝聚了兩族氣運傳承、得過龍脈一屢氣息的神器,重歸於天地。
沸騰的雲海陡然凝滯,天地間倏地出現一抹柔和的清風,壓過了潮水似不停拍打的亂流,又將泱泱下墜的雨水也懸停在半空。
天地翻覆的轟隆聲,靜止於一瞬。
世界陷入一種令人驚懼的無儘寂靜。
絲絲縷縷的金光從雨珠中穿過,鋪灑在少元山上,融入那些被暴雨打至凋摧的植被。
在這壯觀綺麗的空前景象下,蜿蜒的山脈終於停止了崩裂,慘叫泣血的幼龍也掙得一絲喘息。
傾風感覺心脈處空了一塊,失去山河劍的庇護,千瘡百孔的身體有些難以支撐,陳年舊疾紛紛開始反噬,幾個呼吸間,已經失去五感,即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光色。隻有雙足還堅強站立著,大腦依舊清醒。
傾風感覺自己置身於一片漫無邊際的混沌,不久後,神智也開始不斷搖纏,正變得渾渾噩噩之際,突然被什麼東西牽扯了一把,心神中出現了幾聲古怪的音調。
已經失去的視覺中,再次出現一抹淺淡的金光。明明滅滅。凝神細看,才發現是一雙眨動的眼睛。
傾風與神識中的金色瞳孔對視良久,才恍然醒悟:“怎麼?你是想要我身上的龍息?”
她這一聲說得不重,甚至不如一滴雨水打葉的聲音。
可無論是身側的林彆敘,還是對麵的陳冀諸人,都是眼皮跳動,從她口型與表情中觀出端倪。
又無從阻止。
陳冀顫聲喊出一句:“傾風——”
傾風張了張嘴,有許多話想說,到底還是找不到出口,最後隻扯扯嘴角,循著龍脈的指引,慷慨向前邁步,躍入那道透不進天光的深淵。
她失重地往下墜落,本以為要直接落入煞氣的霧海,隕身殉道,可很快身體一輕,像被一團浮雲托舉在半空。
一股股精純得近乎凝成實質的靈力,圍繞在傾風周身瘋狂攢動,交錯著從她身體中穿過,道道流光顯得焦灼而不安,可始終尋不到關鍵的契機。
傾風看不見這一幕,隻察覺到筋脈中不時有冰冷的觸感滑過,將她破敗不堪的傷勢一寸寸修補起來。
視力稍稍回複些許,傾風努力地看,瞧見了幾道微弱至極的光點,不明所以,下意識伸手觸摸。
並無用處。
傾風受到龍脈情緒的影響,也變得惴惴不安,呼吸不自覺地急促起來。燥急中,腦海中出現了林彆敘的傳音。
“傾風,你走過三百年的時光長河,也經曆過霍拾香的人生百態,用你的道心,為這龍脈點靈。”
傾風循他指示,從記憶中將那些曆練一一翻找出來。
起初還有些浮躁,總有股濃勃的哀痛縈繞心頭,致使思緒屢屢飄散。到後麵,那憂心如焚的龍脈受她安撫,終於沉入心神,隨她廣闊天地之間自由飄蕩。
傾風沿著界南到刑妖司的路走了一程,又一路走過昌碣,來到妖境的都城。
她的身後多出了一道模糊的影子,與她緊緊相隨,與她心意相通。
二人一齊走過那萬古的長河,最後隨著光色漸薄的紅日走入險峻的高山。踩著回環的山路,來到山鼎之頂。
傾風沒有回頭,站在融融的風煙之中,聽見一聲低沉的龍吟。
她重新睜開眼,麵前那些混亂的光流,已構成一條龍形的骨架,親切地圍著她遊動。
傾風伸出手,按在幼龍的鼻尖。
幼龍空洞的雙目中緩緩凝聚出琉璃般的光彩,最終化為一雙金色的瞳孔,倒映出傾風的削瘦身影。
虛幻的骨架上長出血肉,血肉上又長出層層的金色鱗片。
它張開嘴,無聲咆哮,從鼻間噴出一道和暖舒適的氣息,鑽入傾風的筋脈,緊跟著腦袋往下一彎,頂著傾風衝出深淵。
幼龍掠雲騰飛,直入長空,那聲龍吟帶著無形的氣浪,響徹九霄。
它瘋狂遊動,天地間的盎然生意朝它狂湧而至。覆蓋著金色鱗片的長尾一次次朝著雲層鞭抽而去,將彌漫天空的厚重黑雲頃刻揉散。飄在半空的雨水也被砸碎成銀潮似的的水花。
天光傾斜而下,一片堂皇。
沉寂的山底,傳來陣陣喜極而泣的歡呼。
聲潮似海,蕩至萬裡。
險些頹然倒地的陳冀,也驚然挺身,目光追著幼龍身上那道衣袍鼓蕩的身影快速移動,心臟快到極致,最後不顧形象地大笑起來。
山河劍的威能徹底消散,風聲再起,雨水沉落。
那清朗的日光照在幼龍的金鱗上,反射出一場光彩絢麗的金雨。
祿折衝看著這浩瀚盛大的場麵,竭力大睜著眼,想將廣闊山河的每一寸都看一遍,記入腦海。妖丹破碎,最後一絲強撐的心念又消散,身上皮膚開始寸寸焦黑龜裂。
他屈了屈手指,帶著無限的恨意,低低怨悵道:“我憎……此方天道。”
隨即又笑了出來,淚水滿麵。
——這可人間,還算有點意思。
當白重景回頭看去,這位曾縱橫妖境數百年的妖主,已在一片沸騰的歡呼聲中化為焦土。
白重景撲了過去,想將那堆齏粉攏到一處。可山上狂風烈烈,不管他如何遮擋,祿折衝僅餘在世的這點痕跡也很快被風吹散,或是融化進雨水跟泥濘之中。
白重景抱著一件黑色長袍,喉結滾動,麵色茫然不已。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心神也遊離到不知何處,隻覺得眼前諸事,皆是虛假。
直到一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頭頂叫出一句:“阿景!”
白重景的眼淚決堤而出,悲傷得難以成言,跪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
·
“陳傾風——”
幼龍馱著傾風,安穩放在山道,自己則玩耍一圈,疲憊遁回山脈。
“陳傾風!!”
人群尖聲呐喊,朝著她的方向蜂擁過來。
柳隨月的聲音最為清脆嘹亮,可速度比不上彆人。方跑到一半,已被柳望鬆超了過去。
陳冀那雙時常叫喚著酸軟的老腿,此時健步如飛,竟是最先趕到的幾人之一。
“你這逆徒——簡直嚇死為師!”
陳冀拍了拍傾風的肩膀,老淚縱橫,一張臉上又哭又笑,皺紋全堆疊在了一起,抄起竹杖就要抽向傾風的屁股,被邊上的張虛遊等人急急攔了下來,並將他擠了出去。
“陳師叔,莫急!”
“陳冀你這人怎還是如此不講道理?”
“傾風師侄辛苦了!這都清瘦了!”
“陳傾風,我的大護法你沒忘吧?”
“傾風,乘龍是什麼感覺?你跟它商量商量,也帶我飛一次唄。”
“能多飛兩次嗎?刑妖司正缺銀子呢。”
“陳傾風,你可真是英勇啊!我今晚睡覺怕是夢裡都是你!”
傾風樂嗬嗬地笑著,臉上肌肉有些許僵硬,根本聽不清眾人都在叫嚷著些什麼,隻一個個點頭回應。
她在人群中環視,最後在天光水光的交融之處,看見了清逸臨風的林彆敘。
二人遠遠相望。
陳冀順著她視線望去,表情一黑,大叫出聲:“快,快扶為師一把,為師站不住了!”
傾風趕忙上前,想要攙扶。周師叔快一步代勞,殷切道:“此事我來,傾風師侄好好休息便好!”
“我才不要你扶。”陳冀嫌棄地甩開周師叔,叫嚷著道,“下山下山!林彆敘那小子呢?你過來,你親自扶我!”
一群人吵吵鬨鬨地往山腳走去。
四時風月,滿山開遍。
乘風好去,長空萬裡,直下看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