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被勾起舊怨,真發起氣來,竹杖用力抽了他一下,冷哼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陳冀?當初還敢拿劍指著我,用白眼翻我,好哇,若不是我手下留情,顧念那麼一點兄弟情誼,我當時就已經把你削成兩半,埋到少元山堆肥了。哪容你那麼吆五喝六?我就說,你謝引暉,一輩子都隻能做我二弟!你自己看看,看看,出了人境,便給人欺負得麵目全非,嘖嘖,但凡拿出點當初對待我的傲慢排場來,哪至於淪落成這模樣?”
謝引暉不是很想與他爭辯,由著他罵,掀開酒壺的蓋子,又從袖口摸出一個杯子擲了過去。
陳冀接在手裡,搖頭晃腦地道:“你小子,當年總一臉笑嘻嘻地惡心人,現下臉動不了了,可真是報應。你怎麼不說話啊?我告訴你,我刑妖司裡也有個小子……哦,你該認識。林彆敘那臭小子,他笑起來的表情是有你三分真傳。你該不是他妖境的半個師父吧?”
謝引暉給他倒酒,聞言也嗆了一句:“那你陳冀呢?當年吹噓說自己要做天下第一流的劍客,如今老得腿都邁不動了,隻剩下一個嘴上厲害。”
陳冀瞪大眼,發現酒水快滿出去了,趕忙先喝了一口,續又拿腔捏調地奚落道:“看來謝公子在妖境,倒是學了一身陰陽怪氣的本事。我就說你小子不是個什麼好人,真該叫京城裡的那幫瞎子都開開眼。”
二人並排坐在岸邊。
兩個白瓷酒杯輕輕一碰,晃出些許水花,二人動作一致地仰頭,一飲而儘。
河麵上流光徘徊。天如水,水如天。
陳冀五指敲擊著膝蓋,嘴裡哼著首不知名的小調,是年輕時從街頭歌女處聽來的曲子,如今已不記得半句詞,來來回回隻重複著幾個音。
謝引暉沒有接腔,悶頭喝酒。
陳冀被迎麵而來的夜風吹迷了眼,隻感覺自己的身體也搖搖晃晃地飄在這斜月中,心間感慨叢生,停下哼唱,指著遠處的山頭道:“我在刑妖司住了段時間,倒是感覺越活越回去了。有時夜裡醒來,走到院裡,看著熟悉的劍閣樓台,總以為你們走還在。沒事就要來敲我房門,煩人得不行。”
謝引暉說:“看來你真是老了。才總是半夜驚醒,回首往事。”
陳冀搶過酒壺,笑罵道:“你小子年輕。我不信你能睡得幾個好覺。”
謝引暉笑了笑,手中轉動著空酒杯,眼神空虛渺茫,懷念地道:“要說心境最為空明開闊的,還得是陳馭空。他這名字起得真好。確實腦袋空空,每日隻想著要勝過你。提著把劍,追在你後頭跑。”
陳冀傲然大笑道:“當年刑妖司多數人妄圖能以劍勝我?想想而已。隻他不死心,非來我手上找揍。”
謝引暉說:“陳氏的主家弟子,天賦卓絕,處處平順,未有受挫,偏偏被你壓上一頭。你還字字挑釁,每回見他都不說半句好話,故意羞辱與他,他自然咽不下這口氣。若你不去招惹,管你是什麼天下第一流,他豈會與你過不去?你分明是故意。”
陳冀聽出他話裡的揶揄,坦誠道:“他小子那麼有錢,還前呼後擁的,我自然看不慣。尤其是他那幫狐朋狗友,都是什麼貨色?處處比不得我,又陰險狡詐,隻敢在背地裡拿不入流的手段坑害我,又挑唆著陳馭空來找我的麻煩。我是想讓那傻小子看清楚他們的嘴臉,彆遇上幾個對他曲意逢迎的人,就拿來當兄弟。”
謝引暉翻他舊賬:“哦,這樣啊?那你偷偷在陳氏家主麵前告他黑狀,也是為了他好。”
陳冀厚顏無恥地點頭:“確實如此。我自有深意。是為教他道理,不要輕信於人。”
謝引暉坐正了點,許是醉意上頭,表情也稍稍柔和起來,一把按住酒壺,說:“若是我說,其實他都知道,你信不信?”
陳冀不以為然地道:“信。紀欽明自然會告訴他。他二人時常湊著腦袋,瞎聊一通。不知有什麼好說的。”
謝引暉神色一陣恍惚:“老紀啊……我當時便勸他,彆總是想得太多……風來總要起皺,不甘也罷,嫉恨也罷,都是人之常情。他怎能苛求自己去做一個聖人?”
陳馭空說要仗劍江湖,最後被困玉坤。
紀欽明說要整飭朝綱,最後滿盤皆輸。
誰說不是天意弄人?
怎麼兄弟幾個,皆與當初所求背道而馳。
陳冀打了個寒顫,回頭一看,警覺地道:“為何總覺得背後有點涼。我二人在這裡說他們壞話,那兩個混蛋不會從棺材裡爬出來打我們吧?”
“要打也是打你,我與他二人是莫逆之交。”謝引暉往地上倒酒,嘴裡說道,“我的兩位好兄弟,且安息吧。先在地府裡給我二人占個位置,等著我今後前去投奔。”
陳冀見他倒了幾杯,攔道:“陳馭空這小子品不出什麼好賴,敬他兩杯夠了。老紀不愛喝酒,還總數落我二人滿身酒臭,不用拿酒祭他。給我給我。”
兩人爭搶起來。
一壺酒喝完,天色也方過半。
二人分明清醒,又都覺得醉意熏人,躺在河邊枕著雙臂,看高山上影子錯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等候日出。
謝引暉嘴唇翕動,輕聲念誦起一句忽然湧現在腦海的詩詞:“‘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隻與離人照斷腸。’。”
可惜離人到底與秋色無關。春夏冬裡,也不少難消磨的傷心色。
後院的溪流潺潺流動,與草叢中的蟲鳴互相應和。謝引暉扭動著脖子,複又回到這形單影隻的夜色。
“不多敬了。反正你們不喝。”謝引暉低聲笑說,“留著給陳冀吧。那混蛋十幾年過去還是一窮二白,買不起酒。收的徒弟一樣窮得可憐。許就是當初被你們咒的。”
夜幕雲霧黯淡,星月仿佛觸手可及。謝引暉悠然躺在屋頂上,闔目聽著角落處稀稀落落的早春聲。
傾風與林彆敘,一個端著茶爐,一個提著酒壺,對坐在屋外的回廊上,看著謝引暉深夜喝悶酒的背影,也在品鑒著這早春裡的醉意。
傾風不怎麼會喝酒,也是個品不出高低深淺的俗人,可見到後廚櫥櫃裡擺了酒,哪有不占便宜的道理?囫圇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奇問道:“謝師叔的木身,喝了酒以後,會醉嗎?”
林彆敘想了想,說:“不要問白澤一些古怪的問題。”
傾風也不期待他能解答,見茶爐上白煙嫋嫋,熱水沸騰,又問:“你真不喝酒嗎?”
“不喝。”林彆敘說,“酒量不佳。謝師叔已夠看不慣我,還是不沾酒免得失儀。”
“可惜了。”傾風替他遺憾道,“這靜夜沉沉的,不喝點酒,總感覺對不起這風景。”
不遠處傳來悠揚的長笛聲,緩緩吹完一曲,停了下來。
傾風回頭看去,大方招呼道:“喝不喝?”
柳望鬆站在轉角後頭,怕再上前兩步,被謝引暉瞧見。搖頭婉拒。
但見他們兩人一個喝酒一個喝茶,怪道:“哪有你們這樣的?”
傾風說:“林彆敘不喝酒。怕謝師叔看不慣他。可是謝師叔自己也喝,有什麼看不慣的?”
柳望鬆再次舉起笛子,吹了短短幾聲。
傾風聽出了幾個近似的音調,可實在連不成句子,催促道:“柳隨月不在,你這樣說話沒人聽得懂。何況你又不是啞巴了,說人話。”
柳望鬆躲在長柱後頭,小聲喊道:“我是說,換做喜酒他喝不喝?怕不是恨不能醉死在裡頭!”
傾風還沒說話,一聲音突兀插了進來:“什麼喜酒?”
黑影落在長廊中間,傾風等人皆是嚇了一跳,沒想到他來得如此之快。
謝引暉問:“半夜不睡,是想找我談天?”
柳望鬆麵色大變,拔腿開溜。
二人趕忙收拾好東西,連聲應道:“睡了睡了。”
·
翌日卯時,傾風已經起床,去往刑妖司,幫著處理一些棘手的庶務。
柳望鬆將這段時日打不過又不聽勸的人都記了下來,因著不好處處麻煩謝引暉,隻得忍氣吞聲,終於等到這能揚眉吐氣的時機,給傾風找來一根棍子,讓她一個個打上門翻臉。
傾風不負眾望。直接踹進對方家門,不等他們回過神來,一棍子儘數撂趴下,留下兩句“再敢來我跟前放肆,下回掛到你祖宗牌位前教訓!”,甩手離去。
對方鼻青臉腫地在後頭追問:“你誰啊?”
傾風說:“你祖宗!”
昌碣城的“祖宗”一時聲名鵲起。不過十來日,那些常來刑妖司門口尋釁的小妖便不見了蹤跡。
傾風還要去往彆處巡查。
季酌泉難得出門,想暫且留在昌碣體驗妖境的風土人情。
除卻狐狸非吵嚷著要去依北城看看,其餘人都留在了昌碣。
挑了個晴朗明媚的日子,馬車再次啟程,朝著依北進發。
傾風也是第一回來這人城。
畢竟是在風雨飄搖中建立的城池,傳聞依北人人尚武。三人剛進到主城的街道,便聞見空中飄蕩著一股清淡的草藥味。武館、藥鋪,隨處可見。
林彆敘邊走邊解釋道:“聽聞依北的人族在外遊蕩時,因環境險惡,病死無數。後來是狐主暗中遣來幾名醫師,教他們辨識草藥,才止住了人員的折損。直至依北建城,百姓依舊饑寒交迫,全靠著一些野生的草藥驅寒避暑,才渡過最危險的幾個年節。因此城中百姓都喜好喝些補養的草藥,原來是真。”
狐狸大模大樣地甩動著手臂,聞言感慨道:“我爹真是仁善啊。所以他們誣陷我狐族龜縮不出,可真是喪儘天良。我爹那分明叫做,君子藏器!”
傾風應道:“狐主大義。”
幾人閒逛沒多久,便來到刑妖司的門前。著人通傳,卻得知柳隨月與謝絕塵不在城內,反倒是貔貅這廝正在裡頭打秋風。
“陳傾風?!”
貔貅聞訊躥了出來,看見一旁的少年,又眯著眼睛道:“臭狐狸?”
狐狸挽起袖子便要衝上來理論:“什麼臭狐狸?!”
“你怎麼在這兒?”傾風隨口應了聲,轉頭問那守門的小弟子,“謝絕塵跟柳隨月去哪裡了?”
貔貅代為答道:“我也是想來見見三足金蟾的!怎麼那麼不巧,今日剛到,便聽說他二人去我映蔚了!害我緊趕慢趕,還帶了禮物過來。”
狐狸拍掌叫好,嘲諷道:“說明你命裡缺金。”
貔貅擼起長袖,衝他齜牙:“小狐狸,你說我什麼都好,可罵我缺財,小心我扒了你的狐狸毛,給我映蔚招財!”
狐狸趕忙躲到傾風身後,挑撥道:“陳傾風,他要打我!我可是你的人啊!他不將你放在眼裡。”
貔貅拿他當小孩兒,不再理會。抬抬下巴,邀請傾風說:“要不要順道去我映蔚看看?反正不遠。”
傾風點頭,並把身上的錢都摸了出來,全部塞到林彆敘手上。
貔貅見狀,罵她一毛不拔。
“你什麼意思?這是羞辱我映蔚的百姓!”
“你不會是吃飯也打算不給錢吧?!”
“陳傾風要不你彆去了!”
傾風置若罔聞,確認自己身上一貧如洗,才回道:“乾嘛?還沒進城你就想騙我的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