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大了起來。
蘇藍走出餐廳的時候, 正好撞見鐘予從外麵回來。
……從外麵?
關上的大門發出“砰”的一聲沉重的聲響,漂亮的黑發美人渾身濕透地從雨裡回到屋內。
發梢,衣袖的袖角都在往下滴水, 他像是被從水裡撈出來,整個人都沁著冰冷的雨汽。
蘇藍停住了腳步。
鐘予的一手拎著一把沉重的園藝剪,剪刀被放在邊台上, 發出當的金屬的鈍嗡聲。
他轉過身來, 蘇藍看見了他的另一隻手。
他抱著花。
幾朵剛被剪下來的,從花園裡帶回來的花。
粗糙的枝葉,帶著含著夜色的雨水和潮濕的泥土, 花瓣垂墜, 簌簌往下滾落水珠。
鐘予也並不介意,他就這樣把他們拿在手中。
他拿起了另一把剪刀,垂下眼,開始給這幾枝花剪去多餘的枝葉。
一時之間, 寂靜的走廊裡隻有“哢嚓”,“哢嚓”,清脆的剪刀聲。
蘇藍沒有反應過來。
雨下得這麼大的天,他為什麼要半夜出去……
摘花?
他動作的時候,蘇藍甚至看見, 他喪服的袖口滑落一截, 露出凝白的手臂,一兩道被不小心劃傷的血痕刺眼至極。
他卻絲毫沒有在乎受傷的傷, 他安安靜靜地修剪著, 動作近乎虔誠。
她跟在鐘予後麵往屋內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走進客廳,看到他將剛剛修剪完的花插入茶幾上的花瓶的時候,蘇藍才微微怔神。
鐘予的動作很認真, 他跪坐在茶幾下的軟毯上,細致地用手整理新鮮的花的每一片枝葉,調整它的每一個角度,他還有一瓶小小的噴壺,他慢慢地轉動花瓶,時不時會拿起來輕輕地噴兩下。
被他整理完的花立在白瓷的花瓶裡。
花朵含苞待放,像是在等待幾個小時之後,它就會展露花瓣,將最豔麗的美綻放給它想展示的人。
蘇藍怔怔地看著。
她想起她早上回來,或者早上起來時,走進家裡就能看見的茶幾上的鮮花。
她有一次說了,“真好看啊。”
於是花瓶裡的花就永遠燦爛地開著。
為她開著。
蘇藍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原來跟她在一起的日子裡,鐘予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她記憶裡桌上永遠盛開的花,雨天時的薑湯,深夜時的暖粥,數不清閒暇時間的水果和熱茶,家裡永遠有她喜歡味道的熏香……
書房的書櫃裡填滿了她能用到的書籍和資料,牆紙用的是她喜歡的淺暖色,地上鋪著的是她最喜歡的羊毛絨毯……
她隨口說過一句喜歡,下一次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全部換了。
離她不遠處,鐘予收拾好了花,他身上浸濕的雨水還濕淋淋地還在滴著水珠,帶著夜裡的潮氣,落在地毯上。
他站起身,離開向樓上走去。
蘇藍沒有動。
她留在原地,低頭看著被他擺放在茶幾中央,正靜謐含著苞的花。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地做著這一切的鐘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
她想起有一次下雨的晚上,她提前發了消息說想要回家,路上卻因為堵車,把到家的時候生生推遲到了淩晨。
她穿過長長亮著橘色的燈的花園小徑狼狽地走回到家門口的時候,就看見鐘予撐著傘,站在門廊下等她。
黑傘和細亮的雨線,他撐著傘,站在黃昏的光裡,就那樣怔忪地看著她。
他在等她。
他說:“還想吃東西麼。”
她說:“嗯”。
鐘予就點了頭。
他垂下眼睫,安靜說:“好。”
然後她就在淩晨兩點的夜裡,吃上了剛做好的熱粥。
現在的蘇藍想起來,如果那個時候那天的她沒有回家,鐘予……真的會一直等她麼?
……會的吧。
蘇藍忽然感覺到迷惘。
對於鐘予喜歡她這件事情,像是珠子串成線,一點連著一點,在她記憶裡的無數細節,都在清晰地告訴她這一個結論。
就像那個雨夜,他撐著傘,在家門口等她一樣。
她跟鐘予相處過的每一天。
都是他全心全意,認認真真,向愛的人伸出手的日子。
……
站在原地不知道多久,蘇藍突然聽到樓上傳來一聲響動。
“啪”地一聲,像是什麼破碎,清脆的聲音濺落在地板上,打碎了夜裡的寂靜。
“……鐘予?”
蘇藍下意識心一跳。
想起他被雨淋濕,蒼白的臉。
她邁開腿,邁著大步快速奔上樓。
-
鐘予站在浴室的鏡子前。
浴缸裡的水正在放著,滾動的汩汩流水聲,帶著氤氳的霧氣,蒸騰在房間內。
鐘予怔忪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渾身都被打濕,頭發也被打濕,臉也被打濕。
霧氣蔓延上鏡麵,他隻能隱約看到一個輪廓。
他渾身都在滴水。
眼淚也被雨水打濕,冰涼和滾燙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分不清楚了。
身上的黑色喪服,被雨水浸透,貼在身上,更顯得露出來的皮膚蒼白得透明,透著涼意。
他鬆開喪服的係帶,交領微微地散落,他側過身的時候,看見了自己肩膀的那一道隱約的咬痕。
鐘予伸出手,抹開了鏡子上附著的霧氣,對著鏡子看它。
他摸上那一道痕跡。
那是她留下的痕跡。
他閉上眼又睜開,淚水又流了下來。
鐘予伏在台子上,摸著咬痕,哭著嗚咽。
哭得快要暈眩的時候,鐘予又混沌地想起那個晚上。
他們從來沒有過那麼親密,他迷茫時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思維都在迷亂,身體又疼又快樂,痙攣而熱烈地劇烈顫抖,巔峰的時候她笑著親吻他。
“你這時的表情,真漂亮。”她說。
然後他閉著眼,濕紅的眼尾就落下了淚。
浴缸裡正在放的水還在汩汩流淌。
鐘予站在鏡子前,側臉抵在鏡麵上,他的呼吸微弱,又逐漸急促了起來。
她說他漂亮的。
她說他漂亮的……
痛苦和絕望和茫然交織,鐘予已經分不清現實和記憶了。
水汽蒸騰,熱霧也蒸騰,鏡麵上白霧一片,逐漸地變得什麼也看不清。
就好像跟那天一樣,他想起她溫柔地說話,動作卻並不溫柔。她近乎有些粗暴地支配他,擺弄他,想他做各種各樣的事,聽從著並不清醒的本性。
但那個朦朧的夜色裡,鐘予隻是怔怔地看著她,沒有反抗。
鐘予……
鐘予什麼都給她。
包括像是鏡子前,她架著他,他的額頭重重撞在鏡麵上,不斷地蹭出胡亂的痕跡,鏡麵上的霧氣消失又彌漫,又再次消失。
他驀地迷亂地想。
蘇藍是會喜歡……這樣漂亮的他的麼?
那他現在如果……
如果他……
鐘予緊緊閉上眼,他上身趴伏在台麵上,把額角抵上鏡麵,單手勉強撐在鏡子上,另一隻手,順著漆黑喪服的衣擺伸了進去。
這樣會更討她喜歡麼?
她還會想要他麼?
鐘予有些絕望地想著。另一隻手貼在冰涼的鏡麵上,他蹙著眉緊緊閉著眼,睫毛亂顫,哭得都在發抖。
他好想見她。
好想,好想見她。
他太痛苦了,他要支撐不下去了。
可是如果,見到了她,她也不喜歡他怎麼辦?
“蘇藍……”
像是囈語,淚水順著臉流下,他慢慢地垂下臉去,用額頭抵在鏡麵上。
“蘇藍……”
鐘予哭得傷心,他濕紅的眼尾燒灼起來,淚水從長睫滾落,整個人渾身濕透,睫毛也濕透,大腿也濕透,從裡到位都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