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欣對童年的回憶, 是姑姑出嫁那天。
母親說,“她喜歡那知青有什麼用?窮知青一個,就知道賣弄自己拿一手破字, 能給一分錢的彩禮不?”
南雁姑姑喜歡知青程明, 裕欣知道。
旁人提到程明, 南雁姑姑就會臉紅, 仿佛被人察覺到自己在偷偷看他。
結婚那天,裕欣吃到了好多好吃的,穿著新衣服,兜裡塞好好些糖塊。
她還看到了姑父, 長得也很好看,而且還會給她糖吃。
聽說姑父是個軍人,裕欣想自己將來也要嫁給當兵的,這樣就能有很多很多的糖吃。
那是她唯一一次見到林業姑父。
他當兵在外麵與南雁姑姑聚少離多。
但勝在人好,“把錢都寄回來。”
裕欣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每次林業姑父把錢寄回來, 家裡頭都能吃肉。
母親說,“我就說讓南雁嫁給林業準沒錯,起碼還能周濟家裡。”
很久以後裕欣才明白, 這所謂的周濟,其實是娘家沒出息,吸出嫁閨女的血。
也就是林業姑父的爸媽人好,覺得兒子在外麵當兵一年回家待不了幾天,愧對南雁姑姑這個兒媳婦, 也就任由著她來接濟娘家。
但這種周濟,在林業姑父去世後,就再也沒了。
裕欣記得母親和奶奶那天去了秀水前村, 回來的時候兩人都耷拉著臉。
她爸問咋樣。
母親沒好氣,“翅膀硬了,把我們趕回來了,她可真有本事,嫁過去那麼久連個娃都沒有,真打算給林業守一輩子寡?”
裕欣想起了公社裡的幾個寡婦。
總是會招惹那些男人上門。
家裡頭不安靜極了。
南雁姑姑也會這樣?
她不知道。
隻是母親卻也不是為了老高家考慮。
去找南雁姑姑前,母親帶她回了娘家,說南雁姑姑是烈屬,到時候武裝部肯定會有安排,可以把工作搶過來,給老李家安排上。
還要勸南雁姑姑改嫁,因為這樣才能再有一份彩禮錢。
裕欣不太懂,彩禮錢就這麼重要?
而且為什麼搶來的工作要給姥姥家這邊。
他們搶烈屬的工作,就不覺得理虧?
她試圖去問,結果換來母親的大喊大叫,“我還不是為你們好?你爸是個沒出息的,給他工作他進城上班不要咱們娘仨了怎麼辦?”
後來裕欣才明白,其實母親也是個蠢材。
她自以為聰明的拿捏住一切,實際上不過是被娘家利用,和早前的南雁姑姑沒什麼區彆。
隻不過林業姑父去世後,南雁姑姑像是變了個人。
她自己去縣城上班了,而且很快就做出了成績。
這讓林家很是高興,唯獨他們老高家沒有占到半點便宜,成了公社裡的笑話。
奶奶不止一次的去找南雁姑姑,還會帶上她跟裕明。
南雁姑姑和林業姑父一樣好人,她也會給自己糖塊吃,不像母親和奶奶有了好東西隻會留給裕明。
但也僅限於此,從母親和奶奶的咒罵聲中,裕欣知道南雁姑姑再度拒絕了她們。
用她在書本上學到的詞,南雁姑姑這是油鹽不進。
但奶奶和母親從來不肯死心,尤其是母親。
據說南雁姑姑那份工作,原本是舅舅運作來的,但南雁姑姑是烈屬比舅舅更有資格。
因為搶了舅舅的工作,母親這個外嫁的閨女,老高家的兒媳婦在娘家那邊裡外不是人。
也因此,鉚足了勁兒想要弄點什麼,證明自己絕對沒有胳膊肘往外拐。
母親又生了個弟弟,她早前得罪了姑姑,奶奶動了讓她跟父親離婚的心思,而這個節骨眼上,母親懷孕了。
肚子裡的孩子成了母親的法寶。
有這個孩子在,母親就不會掃地出門。
但裕欣知道,她的母親並不是個安分的人。
正如同奶奶和爺爺,看到親閨女出息卻是占不到半分便宜後,對彆人的誇讚笑哈哈,實際上在家裡就會發瘋。
不斷地咒罵南雁姑姑,仿佛這樣真的有用。
母親總是折騰出新的幺蛾子,比如現在就想著再給南雁姑姑介紹個對象,這麼一來南雁姑姑就跟林家生分,自然而然會再度倒戈向娘家。
裕欣覺得這主意哪裡怪怪的。
有了新對象那不就是有了新的婆家嗎?
南雁姑姑乾嘛非要倒戈向娘家,跟新婆家高高興興的處著不好嗎?
她是個很有本事的人,能夠跟林家處的很好,兒媳婦跟親閨女似的。
但凡她樂意,想要跟新婆家和和睦睦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可母親和奶奶從來不這麼覺得。
她們一廂情願的認為是林家給南雁姑姑灌了迷魂湯,隻要遠離林家就好了。
但還沒等她們婆媳倆行動,一個好消息傳了來——
南雁姑姑被調到外地去當廠長了。
當然,這對老高家而言,是驚天噩耗。
奶奶和母親的如意算盤,落了空。
沒有南雁姑姑的幫扶,老高家的日子不是很好過。
不過裕欣沒敢告訴母親他們,其實她一直都能偷偷吃到糖塊。
是小叔叔給她的!
小叔叔有個秘密,家裡頭隻有她跟小叔叔兩人知道的秘密。
叔侄倆達成了聯盟。
裕欣幫著保守秘密,小叔叔也會教她功課學習。
不過她學習的時間到底是少的,要幫家裡乾活,要幫忙帶弟弟,還有裕明那個不省心的。
總之麻煩事一堆。
窮人家的孩子早不早當家裕欣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從自己懂事就有很多很多的活要乾。
再度見到小姑姑,已經是74年的夏天。
前幾天,村裡都說林家去了滄城,去看望南雁姑姑。
這讓奶奶他們的心思又活絡起來。
母親說,現在馬上雙搶,奶奶和父親離開不合適,要帶她去滄城。
她不想去!
但母親聲色俱厲,裕欣反抗不得。
她跟著母親去了滄城。
卻連化肥廠的大門都進不去。
門口的老伯伯攔住她們的去路。
母親情急之下打了她,惹得老伯伯生氣,還塞給她糖吃。
裕欣不敢接,她怕回頭母親再找南雁姑姑的麻煩,本來她要管理那麼大的一個工廠就很難了。
六月份的日頭毒辣,母親帶著她站在門外。
裕欣被曬得頭昏腦漲,她想要母親回去,換來的卻是一巴掌。
醒來後人已經在醫院了。
南雁姑姑沒有來看望她,她真的不在滄城。
來醫院的是個穿軍裝的伯伯。
這讓裕欣想起了死去多年的林業姑父,其實她都忘了林業姑父長什麼樣。
這位軍裝伯伯對她很和藹,但看向母親時,眼神銳利的像刀子。
裕欣覺得,母親就是那種蹬著鼻子上臉的人。
想要解決她這個黏皮糖,就得找一個看起來凶狠的人來。
那位軍裝伯伯真的可以。
但老高家是屬蟑螂的,他們總是打不死。
裕欣不知道南雁姑姑到底出了什麼事,忽然間家裡頭就登報和她斷絕關係。
但他們又把魔爪伸向了小叔叔。
這一年是75年,中斷了多年的高考恢複。
小叔叔報名參加高考,與之一起參加的還有林家的林蓉阿姨。
裕欣早就見到爺爺奶奶和爸媽的無恥嘴臉,而這次更甚。
明明是南雁姑姑一直在資助小叔叔,讓他跟著老方木匠做學徒之餘還有空學習,這才能夠參加高考。
可是到了老高家人的嘴裡,就成了他們的功勞。
她也知道了為什麼他們要與南雁姑姑斷絕父女關係。
因為那些天南雁姑姑不見了人影,聽說是出了事,準確點說是犯了事。
老高家的人生怕被牽連,尤其是影響到小叔叔,回頭影響到他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