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哥哥,你又輸了。”
張顏芙落子的瞬間,微微一笑,眸光晶亮。
暖柔的春光仿佛給男人鑲了層金邊,令人望之心慕。
李渚霖原本正在愣神,這聲嬌喚,使得他執棋的指尖微頓,出走的神識歸竅。
他無甚興致,可也還是應道,
“你近來棋藝進益不少。”
若論棋技,李渚霖可是得獲棋聖親口誇讚之人,豈會輸個她這麼個閨閣女子?以往二人對弈時,出於君子風度,他都會刻意讓子,可卻從來沒有如今日連輸三局過。
張顏芙咂摸出他今日的異常來,隻溫柔體貼道,
“下棋需心靜,可霖哥哥今日卻有些心神不寧。
可是疲累了?是否要去偏院中小憩一會兒?”
軟甜柔語,令人欣慰。
以往李渚霖四處征戰,不是忙著削滅藩王扶植幼帝登基,就是忙著殺除異己穩固朝堂,四處奔走,鮮少在京中停留,並不深入了解過京中女眷的德行、品性如何。
與張顏芙接觸,也是在約定婚期之後,到現在不過月餘時間。
眼前這個未婚妻,確如阿姐所說,恭謹溫順,賢良淑德。
其實她與其他豪門公府所出的貴女倒也並無二般。
都是自小在深閨中拘著,奉行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那一套,被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這些教條規矩拘束著…
就像原本野蠻生長的花株,被人用剪鉗精心修剪到趨近於完美無缺的狀態,然後被展示到了人前。
美則美矣。
卻毫無生氣。
可他不就是要娶個這樣的世家貴女回去麼?
與他並坐在高處,遠離市井喧鬨,令人引頸仰望,做一尊在蹙眉淡笑間,就能改變萬千人命運,被供奉起來的佛刹。
若論生氣。
阮瓏玲倒是很有生氣。
遊刃有餘穿梭在市井中,嬉笑怒罵,肆意活在這世上……可她也同樣唯利是圖,市儈圓滑,心機叵測,狠心無情。
一個是毫無心機,唯命是從的乖順閨秀。
一個是心如蛇蠍,浪*蕩無情的黑心商女。
他不娶張顏芙?莫非要娶阮瓏玲麼?
莫說是妻,妾也不行!
畢竟阮瓏玲現在已然嫁做人婦了!
莫非堂堂首輔,要去對個以前冒犯過他的商女,施以手段?巧取豪奪麼?
絕不。
方才擦肩路過時,她身上那股獨有的熟透了的蜜桃香甜體香,一直到縈繞在他身周,使得他有些分神燥*熱。
心思早已不在棋盤上了
李渚霖抬起指尖,微扯了扯脖頸過緊的衣襟,並不打算依張顏芙所言在富國公府歇睡,隻兀然問了句,
“你近日在選衣料?”
“嗯,缺了件晨禮袍。
宮中禦製的料子雖好,卻總覺少些新穎,所以才費周章在民間找找看有無合心意的。今日看了三家,福元布坊,雲裳閣,還有個阮氏商行……”
“那便阮氏商行吧。”
李渚霖扔下指尖棋子,玉瓷碰撞“噠”的一聲。
蓋棺定論。
?
?
這便奇了怪了。
他甚至都沒看過那些布料,為何就一口敲定了那阮家商行?
莫非……莫非方才那商婦,果真與他有乾係?
張顏芙垂眼,斂下眸光中的深重忌憚,頷首乖順著應了句,
“自然都聽霖哥哥的。”
*
大駝巷,阮宅。
新添置的府宅隻偏僻了些,占地麵積卻格外廣闊,哪怕是再來幾十口人,也照樣住得下。
因此,阮家的兄弟姐妹,包括阮麗雲這一大家子,都住在了其中。
起初吳純甫並不願意,畢竟頂天立地大男人,搬到京城以後合該自己購置房產,哪兒有住在妻家的道理?
可阮麗雲並不願意與弟妹們分離,舒姐兒也吵著鬨著要在阮家一同與小為安念書,再加上大駝巷離皇宮實在太近,當差格外方便,吳純甫這才勉強答應了下來。
卻堅持不能白住,定要每個月按照市場價給賃金,這才作罷。
阮成峰每日按部就班,去翰林院當值,在這一屆的舉子中他的才學最為出眾,人又謙卑有禮,難得的是行為處事並不死板,短短幾日便很得上峰與同僚的喜歡。
阮玉梅則將重心放回了家宅之內。
阮瓏玲說,以前她走街串巷漿洗做活,那是迫於生計沒有辦法,可現在阮家的日子已經一年好一年,已經不需要那麼辛勞了。
阮玉梅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女子,眼看著即將議親,不宜在外頭太過拋頭露麵。她今年二十歲,年歲稍大,比不過那些及笄就定親的女子,在婚嫁市場上有些尷尬。
可越是如此,越是要不急不緩。
好歹也要如那些侯門貴女般嬌養著,養出些矜貴傲骨,閒適的氣韻出來,讓人覺得難以親近不易攀折,才能勸退掉那些心術不正的,甄選出願意排除萬難誠心誠意的子弟來求娶。
左右這幾年下來,阮玉梅跟著兩個姐姐在商場上曆練,什麼掌管田鋪,算賬禦下,她都學了個十成十,也樂得在家中照應內宅。
家中的各項瑣碎,隻有專門調教出來的女使操持。
她真正需要關照的,是內宅當中的兩個外甥。
舒姐兒倒還好,到底是個快十歲的大姑娘了,性子是個嫻靜的,在乳母的指導下,能安下心來繡花寫字。
小為安卻是異常活潑大膽,閒不住的性子。
由於搬離了揚州,遠離了熟悉的環境與固定的玩伴,原以為他會不適應,可這小家夥,適應得倒比所有人都快。
第二日就趁乳母不慎偷溜出門,跑到隔壁鄰居家去自己找玩伴兒,讓家裡人火急火燎擔心了半天,等到鄰居來送信上門去接人時,他已經和隔壁院鄭家的幼童們打得一團火熱了!
好在能買在大駝寺巷尾的人家,門戶都不會太高,大家也都曉得新搬來的阮家出了個狀元郎,都是熱情相待著的。
原本阮家在京中也沒有幾門親戚可以走動,正不知該如何打開官場的社交圈子,靠著小為安的自來熟,一下子竟與巷尾的四五家的官眷們熟稔了起來。
“小姨母的手真巧,我昨日帶著你做的大鬨天空風箏出去放,他們個個眼紅,覺得威風極了!”
直到現在,每每瞧見小為安,阮玉梅都覺得內疚,這麼可愛的孩子,她以前居然言辭憤然得想要勸姐姐落胎?
幸好姐姐沒有聽她的。
“是麼?那姨母多做幾個送給他們,你們一起玩,如何?”
小為安眸光亮了亮,緊而有些遲疑道,
“可光大鬨天空,姨母就做了整整五天日呢,要是都給他們做,姨母會累的,安哥兒不願讓姨母勞累。”
“姨母不累。這次做簡單些的款式,也同樣精巧,做上七八個都隻需花費兩天的功夫呢!”
阮玉梅是穿針引線的繡花高手,擅長的的便是這些精細功夫,做幾個風箏自然不在話下。
一則能哄小為安高興。
二則,也能更加快速結交人脈,拉近關係。何樂而不為呢?
官宦人家大多視金銀如糞土,看不上那些黃白之物,這些彆致且精巧的小東西,反而更加容易討人歡心。
聽她說做風箏費不了多少神,小為安立即歡呼雀躍起來,
“好!姨母最好了,為安多謝姨母!
太好了!兩日之後就能和他們一起玩兒風箏咯!姨母,我現在就去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小為安正是玩心重的時候,男孩兒也不能太過拘束。
阮玉梅點頭,笑著答應了他,
“去吧,一個時辰以後回家用膳。
否則你娘下次管束你時,我可不會在一旁幫腔了。”
小為安邁著小短腿,早就跑到了回廊轉彎處,不見了人影隻留下了響亮的應答聲,
“好嘞姨母!安哥兒知道啦!”
阮玉梅先是命人將桌子支到了園中,然後又吩咐取來筆墨紙硯、彩綢柔幡,準備先將風箏的圖樣提前畫出來,屆時再將它們縫訂在軟竹條上……
此時院門口傳來動靜,隻見阮瓏玲蹙緊了眉頭,麵白如紙,腳下綿軟著,幾乎是拖著步子邁入了院中。
!
這是怎麼了?
三姐從來都是家裡的主心骨,頂梁柱!
遇事從來臨危不亂,從未露出過這番神情!
阮玉梅立即放下手中的畫筆,快步上前一把攙扶住她,
“可是這幾天太勞累?姐姐身子撐不住生病了?
姐姐你彆不說話,姐姐你看看我,你回答我!”
在妹妹輕微的搖晃下,阮瓏玲擴散著的瞳孔,才終於聚了焦,她緩過神來,然後緊抓住阮玉梅的手,緊著嗓子急促道,
“梅兒,快,吩咐下人收拾東西,我要帶為安回揚州!
馬上出發!今晚就走!”
“什麼?可…可我們才到京城五天,才將一切都收拾妥當,姐姐為何又忽然要走?
今晚……今晚也來不及啊!你們孤兒寡母的,若不提前找尋到人護送,我豈敢讓你們出城門?”
阮瓏玲慌亂眨了眨眼,恢複了些理智,可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是…你說的對…孩子還小……那就連夜去聘請鏢師,明天一早出發,花多少銀錢都可以!”
阮玉梅連忙將她緊抱在懷中,不斷撫順著她的單薄顫抖的脊背,噙著淚哽咽道,
“姐姐,你莫慌,出了什麼事兒咱們一家子抗,我們一起想辦法,你莫要這樣嚇我…”
或許是妹妹的安撫起了作用。
阮瓏玲忐忑不安的心神終於略定了定,她望著眼前早已能夠獨當一麵的幼妹,終於將自己的脆弱展露了出來,顫著發白的唇瓣,
“我…我偶然碰見了孩子他爹。
當年在揚州時,我就是為了要個孩子,才處心積慮勾得他與我有了夫妻之實……他離開時,並不知我已有孕,我…我從沒想過還能再見著他!
梅兒…我害怕!
京城何其大,可又何其小?隻要稍加打探一番阮家商行,他便能曉得我住在何處,曉得我有個孩子……為安與他長得那麼像……不,不行!為了避免他覺出蹊蹺上門來搶孩子,我絕不能在京城待了!”
竟是如此?!
那這……豈不是去父留子?
這是阮瓏玲頭次在家人麵前談及為安的生身父親,其中內情,著實令人咂舌,使得阮玉梅腦中亦懵然一瞬!
此事確是棘手!也難怪姐姐此刻猶如驚弓之鳥般,立刻下決斷要動身回揚州。
畢竟子嗣傳承,乃是世間頂頂重要之事。
尋常人家,是斷不會讓自家的血脈流落在外的。
怎麼辦?
這可如何是好?!
……
驀然!阮玉梅腦中電光火石一閃,忽然就想到了這件事兒的關鍵之處!
“阿姐,那男子家中可有人做官?
官居幾品?
品銜與成峰相比,更高還是更低?”
“家中世代經商。
五服以內,連九品小吏都無。”
這些信息都是在二人有夫妻之實前,阮瓏玲就率先打探好了的。若非如此,她也不會選定王楚鱗。
這話讓阮玉梅提到嗓子眼兒的心,又重新放回了肚中。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姐姐因為太過在意,所以才如此驚慌失措,亂了神誌。
“那姐姐害怕什麼呢?”
阮玉梅長長籲了口氣,“姐姐,成峰已高中狀元,此時雖隻是個七品的翰林編修,可今後前途一片光明,走的是封閣拜相的路子!舅舅也即將調任入京,官居吏部侍郎,乃從二品官員。”
“以權壓勢也好,徇私枉法也罷。
此事就算鬨上公堂,京兆府的府尹大人也絕不會為個區區商戶主持公道,隻會胳膊肘往內拐,偏幫著同位官身的咱們!屆時姐姐你再咬死了當時不知有孕,實在不忍落胎才將孩子生下來,府尹大人瞧在咱們自小將孩子養大,感情深厚的份上,也絕不忍讓孩子與你分離的!”
!
是!
是這樣沒有錯!
妹妹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鞭辟入裡,使得阮瓏玲的情緒逐漸平穩了下來,方才如死灰般沉寂的眸光中,複又乍然迸射出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