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鳶蝶是第一次坐公交, 也是第一次曠自習課,還是第一次一個人在彆墅區外的漫漫長路上走了許久許久。
走到她覺得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她終於看到彆墅外被灼破的夜色。
“……”
仰頭, 望著刺破夜空的那盞射燈,夏鳶蝶輕抬了下眼鏡。
隔著還有上百米, 她都能聽到花園裡麵傳出來的鼓噪鼎沸的音樂——要不是這邊彆墅之間都隔著大片園林, 夜裡九十點這個動靜, 即便是遊懷瑾的彆墅,應該也早就被鄰居一通電話投訴擾民了吧。
道理夏鳶蝶明白——遊懷瑾就像她看到的那樣,功績,盛名,讚譽, 資產無數……人類社會規則之上的一切,他應有儘有。
這世上沒有什麼道德審判懲罰得了他,沒有什麼能叫那樣一個男人悔恨。
除了一樣。
遊烈在那廢墟似的五天裡,就是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嗎?
他打算自我墮落和自我放逐, 因為他自己才是他能淩遲遊懷瑾的唯一辦法。
……
[在我媽死這件事上,我和他都是罪魁禍首。]
像是再次聽見少年自嘲倦怠的話音, 夏鳶蝶眼神輕顫了下。
也或許。
他選的懲罰對象從來不隻是遊懷瑾,更包括他自己在內。
夏鳶蝶攥緊了手指,緊得有些發僵。她深吸了口氣, 朝著不遠處鼓噪喧囂的彆墅走去。
彆墅院門是敞開的。
門外橫七歪八地停了不知道多少輛車,跑車, 機車, 五顏六色,噴漆個性又獵奇,堵得進車道都困難。其中幾輛停得大膽, 連門外遊叔叔每天親自修剪的草坪花枝都軋倒了一片。夏鳶蝶隻看了一眼,就皺著眉挪開。
能開車過來,顯然今天來聚會的遠不止新德中學的學生,大概還有一些遊烈不知道從哪個二世祖圈子裡召過來的年輕男女。
也不排除是高騰帶的人。
女孩一邊想著,繞過彆墅外那些橫七歪八的車,艱難穿行到彆墅院門口,停下時她回頭看了眼,想今晚要是遊叔叔回來,大概也得被遊烈氣瘋了。
夏鳶蝶正要跨過院門。
“小蝶!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趙阿姨的聲音突然從前院外的角側出來,緊隨聲音後,她小跑到了夏鳶蝶麵前。
“幸虧我在監控裡看了眼,前門可進不得了,走,我帶你從側門進。”趙阿姨說著,就拉夏鳶蝶往彆墅樓群的側麵去了。
夏鳶蝶回神,跟上:“他們在裡麵鬨得凶嗎?”
“哪止是凶,簡直是亂瘋了,我看阿烈這回是鐵了心要和先生徹底翻臉了。”
趙阿姨歎著氣,“先生也是,明知道阿烈對當年雲歡插足的事耿耿於懷,竟然還想讓雲歡住進夫人的舊居,阿烈怎麼可能同意呢。”
趙阿姨話聲收住,隻覺得手裡拉著的女孩忽然僵停了下,她扭頭:“怎麼了小蝶?”
“雲歡是…插足?”夏鳶蝶有些震住了,“在阿姨,在遊烈的媽媽去世以前,就……”
趙阿姨臉色微變了下,反應過來。
這會兒花園內音樂鼎沸,笑鬨聲直衝夜色,她猶豫後也不再顧忌:“忘了你是今年剛過來,對先生和阿烈家裡的事情不了解。這事在坤城圈裡也不算什麼秘密,隻是沒人敢駁先生的麵子、不敢在明麵上提。”
夏鳶蝶輕咬了下唇,隨趙阿姨往側門走:“那遊烈的媽媽……為什麼遊烈說她的去世,是他和遊叔叔的錯?”
“主家的事情我們是不敢管不敢問的,隻知道那時候夫人和先生離了婚,不久後去沙漠就出了事。那以後啊,阿烈就沒對先生有過一次好臉色了。”
“……”
趙阿姨明顯不敢多說,夏鳶蝶也沒為難她。
兩人從稍暗些的側門進了彆墅的側花園,沿著花叢間石磚鋪砌的小路,跟著散布叢裡的螢火似的搖曳燈火,一路往彆墅樓旁去。
“這邊一般是家裡傭人打掃進出的,特意給你留著門呢。”趙阿姨上了台階。
夏鳶蝶卻怔了下:“給我留的?”
“噢,也是阿烈說的,他說晚上11點後,在你到家前就把人清走,但保不齊會有混賴耍橫的,讓我提前看著監控,到時候帶你躲避開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彆從正門進了。”
夏鳶蝶停在夜色裡,側影一動未動。
幾秒後她才眨了眨眼,問:“他還說彆的了嗎。”
趙姨推門領她進去:“彆的就沒了,他今天看起來太累了……唉,阿烈這個樣子我是真放心不下。照顧他這麼些年了,我還從沒見過他像今天這麼一副放任自流的,像是要和那些不成器的二代們攪和成一缸渾水的德性,但他母親這事上,又實在沒人能勸得了他……唉。”
夏鳶蝶無聲垂了眼睫。
細長的睫毛在女孩眼瞼拓下濃密的陰翳,化不開似的。
“算了,主家的事我們也管不了。”趙姨擺擺手,“走吧,我帶你從東梯上樓,他們那邊還沒鬨過來,阿烈也不讓他們上二樓的。”
“好。”
二樓走廊裡確實空蕩,東樓梯上來,不到兩個房間就是夏鳶蝶的臥房,趙阿姨像是不放心,一路給她送到房間內的。
音響在樓外咆哮著地震似的聲浪,吵得人難安。
趙阿姨歎著氣囑咐:“今晚你就彆下樓了,我看來家裡那群年輕人也是亂七八糟什麼貨色都有,你初來乍到,彆再讓他們欺負著。”
夏鳶蝶握著門把手的指尖停頓。
幾秒後,還未開燈的門內,少女站在被窗外射燈晃得半明半昧的光影裡,像是怯然地問了句:“我能也下樓看看嗎?”
“啊?”
趙阿姨似乎是驚著了,扭回頭呆了好幾秒才醒神,“我還以為你肯定巴不得躲他們越遠越好呢……你真想下樓看看?那群二代圈子裡的年輕人,抽煙喝酒,甚至更過分的可一樣不少,沒幾個好東西的,你,你確定要下去?”
聽趙阿姨這樣說,夏鳶蝶知道對方是把她當自己的後輩,心裡感念,但還是輕而堅定地點下頭去:“我想下去看看。”
趙阿姨猶豫了下:“那好吧,但你換件衣服,彆穿校服下去,最好也把辮子解了。不然那幫混不吝的,肯定覺著新奇,要為難欺負你。”
“嗯,謝謝趙姨。”
“……”
趙阿姨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把話咽回去了。
她轉身往他們上來的東樓梯回去。
夏鳶蝶站在臥房的獨立衛浴間裡,鏡子前,慢吞吞地解開發辮。
她發長而烏黑,因為常年編發,鬆散下來也帶著自然的卷兒。夏鳶蝶以前沒怎麼紮過高馬尾,在山裡生活,散著馬尾發很不方便,她也養成了習慣,盤起蠍尾辮來利落又快。可能是土了點,但平常省事些,因此換到新德她也沒解過。
上回去參加扶貧宣傳的錄製,再加後麵遊烈帶她去買衣服,得算是她在外麵最長一次的馬尾發時間。
費勁束起來,少女站在鏡前微微側過臉,長長的發尾輕擦過薄肩。
有些鬆,但夏鳶蝶懶得管了。
她淡淡望了眼身上的校服,轉身去臥室裡拿衣服。
要想混進他們之間,那她可選的衣服也就隻有那條紅色絲絨長裙了。
夏鳶蝶對著被她掛在衣櫃最深處、沒打算碰過了的裙子,微微蹙眉,凝眸看了好幾秒。
窗外音樂又一聲嗨瘋似的尖叫。
女孩耷下眼尾,細白的手拿住了掛著紅色絲帶的衣架。
-
那晚應該是夏鳶蝶前麵十七八年的人生裡,第一次做的,最大膽,最離經叛道,卻也最撥開假衣顯露她狐狸本性的一件事。
——
女孩離開身後,房間內,絲絨長裙襯底的白襯衫被孤零零拋在了床尾。
她頭也不回地踏入走廊裡。
一樓,通彆墅後院花園的後堂,名家手筆的木雕實木雙開門正大喇喇地敞著,囂張的射燈就是從門外院子裡照去天上的。
室內西邊,泳池裡也笑鬨喧囂。
一個咬著煙的年輕男人摟著懷裡的女人正從泳池室裡出來,兩人手中酒瓶撞出叮當的響。
“可以啊,誰說遊家這小太子爺除了成績差點,能算二代裡最安分的來著?這開轟趴都開到家裡主宅了,遊懷瑾知道了不得氣死?”
“他那張臉就跟安分沒關係吧?”女人輕歎,“你們這圈子裡我還真是頭一回見著這麼帥的,而且才十七八就有這勁兒,蠱得半場姑娘都心不在焉的,以後不得更要命了?要能睡一晚上,倒貼也行啊……可惜有個遊家靠著,還是庚家的長外孫,真不敢下手。”
“幾個意思,當麵綠我啊?”
“哪有,就說說嘛。”
“就算這少爺真在圈裡玩了,那也輪不著你,你看今天趴上哪個女的不想往他懷裡撲?論姿色,你這就算排隊也得排倆月吧?”
“呀討厭,去你的!”
兩人話間轉過拐角,正對上一個下樓來的女孩。
三人同是一停。
尤其是拎著酒瓶的年輕男人,幾乎是第一眼就被勾住了神兒似的。
扶著樓梯的手纖細瓷白,在大堂晃眼的光下更細膩得不見紋理。一條紅色掐腰絲絨長裙,勾勒得她窄腰像盈盈一握,身上不綴一點贅餘飾品,就兩根細細的帶子,將長裙鬆掛在女孩雪白的鎖骨窩旁。
但最蠱人的還是那張不施粉黛的臉,五官白得乾淨又妖氣,偏眼眸像最剔透的琥珀石。
她隻淡淡掃了兩人一眼,便踩下最後一級台階。烏黑微卷的長發垂過她雪白肩頭,踏樓上夜色下來,像什麼黑'童話裡走出來的花妖。
直到女孩走過去幾米了,男人才在身旁女伴惱火的一掐裡“嗷”地回神。
他忙撤回手臂:“乾什麼。”
“你眼睛都要長到人家小姑娘身上去了,還問我啊?”女人冷笑。“你怎麼不再算算,她要是也排隊去睡,是不是不用兩個月了?”
“少拈飛醋,”男人眼珠不死心地動了動,“是你認識的嗎?她跟誰來的啊?”
“不、認、識!”
女人翻了個白眼,甩著包走了。
夏鳶蝶走進後花園,才發覺自己好像做錯了。
——她是不是不該把長發束起來?
花園轟趴裡的女孩們看著都是披發的,這個選項沒納入她的考慮範圍。以至於一路走來,好些奇怪的目光都黏在身上,甩不脫,讓她有種難抑的煩躁感。
但至少找到遊烈前,還是得忍著。
夏鳶蝶一邊微蹙著眉找人,一邊轉過了大半個花園,惹了一身目光。
卻還是沒找到遊烈。
正在夏鳶蝶有點一籌莫展的時候,就在身周對上了一雙眼睛——呆滯的,迷茫的,智障的眼神。
高騰被旁邊人狠拍了把:“騰哥你怎麼回事,看小姑娘都看丟魂了?”
“不是……我怎麼覺著……這女孩這麼眼熟呢?”
高騰正想收回目光,卻見剛進來就惹了半場注意的女孩,竟然直接朝他過來了。
夏鳶蝶沒有廢話,掃過癡呆似的盯著她的高騰:“遊烈在哪兒。”
“?”
高騰:“???”
發型能變,眼鏡能摘,衣服能換。
但夏鳶蝶那把吳儂軟語似的情緒再冷淡也難改的腔口,卻是一句就叫高騰被雷劈了似的——
“夏、夏鳶蝶?!”
“噗——”
坐在高騰身旁,同樣是高二一班的男生也把嘴裡的果汁嗆出來了。
一邊猛咳嗽著那男生一邊難置信地瞪著站在麵前的女孩:“她?貧困生?騰哥你確定嗎?她整容了嗎??”
“……”
但凡有第二個選擇。
夏鳶蝶一定是不想和類似大腦進化不完全的智障群體多待一秒的。
可惜沒有。
於是少女胸脯輕輕起伏,深呼吸後,她咬字儘力清晰地重複了第二遍:“遊烈,在哪兒。”
高騰終於醒回神了。
他此刻心情複雜得一言難儘,而最讓他情緒莫名的,還是那雙在今晚摘掉那副土醜的黑框眼鏡以後他才終於看清的女孩的眼眸。
很淺的琥珀色,澄澈,剔透。
明明是個山裡來的貧困生,他一年生活費能抵她前麵十七八年全家的開銷,可偏偏她望著他們時,即便仰視,也有一種清高的乾淨。
高騰胸腔裡頂起種複雜的情緒,最後彙作臉上的冷笑:“乾什麼啊小姑娘,換了條漂亮裙子,就覺得你能攀得上烈哥了?彆想瞎了心,多漂亮的女孩烈哥沒見過,你在裡麵且得排著呢!”
“也不一定啊,”旁邊男生跟著樂,“烈哥不都叫常涵雨拽走了?我看常涵雨今晚沒她好看,說不定烈哥樂意換一換呢?”
高騰剛要反駁——
“拽去哪兒了。”少女轉頭,對上開口的男生,聲線同她神色一樣,安靜近漠然地張口。
男生一愣,本能往身後小閣樓指:“那,樓上?”
“謝謝。”
夏鳶蝶輕提長裙,頭也不回地拋了身影。
這座小閣樓在後花園西側,夏鳶蝶從來沒上來過,一路上也有來參加轟趴的年輕人,抱著纏著,在旁邊的林樹前接吻打啵。
夏鳶蝶蹙著眉,慢步走過,心有點莫名地往下沉了。
女孩踏上台階,邁進那座閣樓裡。
閣樓的大堂沙發裡就有兩個年輕人,夏鳶蝶都沒見過,應該不是學生,像是坤城的二代圈子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