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在對方將要接手的瞬間,夏鳶蝶忽然驚想起什麼,她眼神一晃,手裡動作更是反射性地,刷地一下就將手機收了回去。
助理望著空了的眼前,一默。
“?”
對方的神色已經從嚴肅變成警覺和提防了。
夏鳶蝶握著手機的手指有些發僵。
到方才她才忽然想起,她手機裡是存著……遊烈的一些舊照片的。
這七年內換過兩次手機,她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明知道她是沒資格再與他交集了的,但和遊烈相關的每一條訊息和每一張照片,她總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轉存進新的手機裡。
如果對方要檢查圖庫,發現的可能性基本是百分之百。
她不想讓對方知道。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讓此刻在浴室裡的遊烈知道。
“這位小姐,請問貴姓,”周助理腰背繃緊,一副蓄勢警備的模樣,“今晚你又是具體在什麼地點‘偶遇’我們遊總的?”
夏鳶蝶不懷疑,如果她再洗不清嫌疑,那這位助理大概就要考慮報警了。
“免貴姓夏,”夏鳶蝶無聲地歎,“在智能製造基地外,今晚暴雨,遊總路過,我有幸搭了順風車。”
“……”
夏鳶蝶很確信。
在她話中間,站在對麵的助理露出一個冰冷至極的譏笑。
就好像她說了一個三歲小孩都不會信的謊。
周助理拿出手機,一邊冷嘲,一邊準備叫被他一並叫到樓下的基地保安組上樓:“夏小姐有心算計,可惜沒有提前做好資料工作,我們遊總絕無可能在今晚這樣的天氣主動出門,更不可能接一個陌生女人上——”
夏鳶蝶對這個助理的最後一絲耐性告罄。
對方之前看她的眼神裡,那種似曾相識卻又露骨得多的俯視感,勾起了她不太好的回憶。
她維係她這點搖搖欲墜的自尊不易。
還是讓遊烈自己解決他自己的助理吧。
就在夏鳶蝶轉身前一秒,助理對著保安組號碼都要按下去了的手兀地僵停。
他像是驚神似的突然抬眼:“夏——小姐?”
夏鳶蝶停下轉身,莫名而冷淡地望他。
“能冒昧問一下,”助理的態度詭異地軟化,“您的全名是?”
“夏鳶蝶。”
“……”
短短幾秒的時間。
夏鳶蝶見證了一場一百八十度轉彎的變臉。
很難想象,她能在一個人臉上這麼短時間內看到這麼多情緒。
夏鳶蝶蹙眉:“你認識我?”
“認——啊,不,不認識,我怎麼會認識您呢?”周助理的神情此時已經穩定在一種情緒上,恭敬近小心。
夏鳶蝶眉心蹙得更緊。
……對方的態度轉變再明顯不過。
看來想做大公司執行總的助理之一也十分不易,連老板的每一任前女友都要記得清清楚楚。
周助理還在賠禮:“很抱歉剛剛對您有所冒犯,為我方才提出的無理要求向您道歉。那今晚我就不打擾兩位了,這是遊總的衣物和個人用品,我放在這邊。”
“…等等。”
前半截夏鳶蝶聽得漫不經心,臨近結尾她反應過來什麼,蹙眉。
正想澄清,耳旁浴室裡水聲就停了下來。
遊烈大概是換好浴袍了。
周助理也想起什麼:“哦,還有一件事,請允許我贅言,遊總他在這樣的雨夜無法正常出行,身體不適和發燒是常見反應,請您多加照——”
壓著他話聲,浴室木門被拉開。
夏鳶蝶轉過去的眼神卻又被助理半句未完的話勾了回去。
她心跳莫名澀了下:“什麼叫無法正常出行?”
周助理正要解釋,卻忽覺後背一寒。
他小心回頭。
就對上靠在浴室門外,大boss那雙漆黑倦冷的眸子。
“……”
眼神如果能作刀,周昊毫不懷疑自己這會兒已經被他們遊總淩遲處死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
不識時務的在他們boss身邊也活不過三天。
周昊一秒收斂掉所有情緒,朝夏鳶蝶恭敬地點了點頭,他快步向外走,幾秒內就從房間裡麵走到了玄關內。
路過遊烈身旁,周昊謹慎停住:“遊總,有什麼需要我安排的嗎?”
“到樓下等我。”
“?”
周昊意外地抬頭。
在他目光下意識要轉向房間裡的女人前,就被遊烈懶垂的睫間細碎薄涼的餘光給釘住了。
周昊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地低下頭:“好的,遊總。”
“老爺子那邊,不要多嘴。”
周昊麵露為難。
遊烈冷淡地瞥過他:“我自己會說。”
周昊麵色一鬆:“明白。”
“……”
助理離開得匆忙。
夏鳶蝶默然站在房間中央。
兩人對話聲量不高,但在這深夜又不大的房間裡,足夠她聽得清晰。
在她遲疑著要不要問前,遊烈走到她身旁拿起裝著衣物的紙袋,再直身時,他低著眸漠然開了口。
“我外公的人。”
夏鳶蝶輕攥住手心:“會有什麼麻煩嗎?”
遊烈瞥見她神色裡那點剛鬆懈下又提起的不安。
他停了下,垂回睫尾。
“這是我的私事。無關你的麻煩。”
“……”
夏鳶蝶怔了兩秒。
回神後她猝然輕笑了下,眼底那點黯然遮掩得半點不見:“那就好。謝謝遊總,我到房間外,您換好衣服直接離開就好。十分鐘後我再回來。”
遊烈沒有說話,自始至終他望著她背影,直到房門合上。
那晚夏鳶蝶回去後,遊烈已經離開了不知道多久。
停了雨的夜色昏沉。
夏鳶蝶靠在床上,看著拉開的窗簾外深暗的夜色,想著那位助理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意識慢慢沉進黑暗裡。
可惜剛要睡著,接連的兩條短信聲音將她吵醒。
夏鳶蝶蹙著眉摸起手機。
昏暗裡她輕眯著眼看向晃眼的屏幕——
一條是銀行收款短信,銀行卡到賬1000元。
一條是來自落款周助理的陌生號碼,說錢是他轉的,遊總發話,今晚房費AA。
……遊烈當這裡是他住慣了的五星級酒店單間嗎。
夏鳶蝶腹誹,但沒回。
困得昏過去前的某個間隙裡,最後一個念頭擦過她腦海——
遊烈,怎麼會知道她銀行卡賬號?
可惜夏鳶蝶剛想起就睡了過去。
這沒來得及細想的念頭也沉入腦海深處,再了無痕跡。
-
夏鳶蝶是周二下午的飛機,趕回了北城。
拿到材料總的簽名後,Helena科技各部門對他們的態度都有了明顯轉變。
連之前找借口溜了的那位人事專員都自動送上門來,鞍前馬後地配合他們做信息資料的采集工作,甚至還主動帶他們一起,參加了幾次公司內與研討會有相關性的部門會議。
譬如周五上午,這場材料部門的月度例會。
在Helena科技待了幾天下來,夏鳶蝶發現,除了由資深管理人員組成的核心高管團隊,以及由資深研發工程師帶隊的主項目核心技術團隊外,Helena科技的整體人員結構偏年輕化,組織結構、企業文化都並不像她接觸過的一些國內公司慣有的冗餘狀態。
各部門間獨立決策,互不掣肘,又直接向高管層負責,工作效率和決策效率看起來都格外高上一截。
自然也有弊病。
比如夏鳶蝶帶隊的外來翻譯團隊,這樣一個無關各部門核心職責的“問題”在沒有高管層擔保的情況下,就會遭遇到周一那樣被來回踢皮球的結果。
不過公司整體運轉精簡,基本能夠秉持絕對高效和技術為先的原則。
夏鳶蝶私心懷疑,這是受以遊烈為核心的初創團隊影響,與遊烈的個人性格有很大關係。
但畢竟是商業公司,不可避免也要和許多本土公司打交道,將意思表達成官麵話的管理層必不可少——
Helena科技內直接負責市場部的那位副總裁郭齊濤,此時就正在大會議室的投影幕布裡,對著記者侃侃而談。
“……地球的近地衛星軌道資源是有限且不可再生的,ITU(國際電信聯盟)早有明確規定,在地球軌道和衛星頻譜使用權上,國際通用地秉持著‘先登先占,先占永得’的原則……M國的星鏈計劃早已捷足先登,國內商業航天起步雖晚,但近些年正在蓬勃發展,建立星座搶占資源迫在眉睫,商業航天行業理應擔負起其應有的曆史責任……”
例會還沒有正式開始。
這會兒在前麵放映的采訪更像是場背景音樂,但夏鳶蝶帶的翻譯團隊卻不能隻聽個熱鬨。
孔琦睿一邊運筆如飛一邊歎氣:“老天保佑,峰會當天,曉雪姐的腳可一定要痊愈啊,不然碰上這位郭副總發言,給他做15分鐘同傳我得折壽三年。”
田敬悶不吭聲,但看神色也不輕鬆。
“就你話多。”夏鳶蝶不留情麵。
這次例會翻譯是給田敬和孔琦睿的練習,她並不參與,隻站在會議桌邊角位置的兩人身後,監督“作業”。
材料部門的職員正陸續進入會議室。
就像夏鳶蝶察覺的,他們公司內部企業文化並不刻板,職員間日常氛圍也自在,競爭更多基於技術層麵。
這一點她就很喜歡。
這幾天一組翻譯小隊和Helena的材料部門近距離接觸,朝夕相處,幾個小團隊的leader都和他們相熟起來,尤其是夏鳶蝶還帶隊“義務”替他們做了一些外文資料翻譯的工作,更是在材料部門內深得人心。
——
儘管孔琦睿說,義務翻譯是次要,裡麵某些技術宅主要是被他們組長美色所惑。
而這其中,最為明顯的大概就是那位材料部門的年輕副經理範天逸了。
Helena的專業部門比較特殊,每個專業部門最多兩位副經理,且都是從技術骨乾裡直接拔起的,他們仍以技術項目帶隊的技術職能為主,在管理職能上職權不高,被公司內部戲稱為“部門總出差時的蓋章工具人”。
總而言之,也是技術宅。
今天範天逸進了會議室,就直接來到夏鳶蝶麵前。
“夏組長,你們最近工作辛苦,喝杯咖啡吧。”範天逸過來打完招呼,笑嗬嗬地把剛出爐的膠囊咖啡放在夏鳶蝶三人桌旁。
夏鳶蝶道謝,替兩位忙得恨不得三頭六臂的組員接了過去。
“範工,不帶這麼偏心的啊,怎麼咖啡隻有翻譯團隊的嗎?”
例會還沒正式開始,材料部幾個小團隊leader正在旁邊鬆散地圍著半圈,不知道哪個眼尖的瞟見了,頓時一撥人往這兒聚。
範天逸在技術團隊項目領隊裡算年紀小的,今年剛過28,在材料部人緣又不錯,人人都能跟他開個玩笑。
有人開了個頭,後麵立刻就玩笑跟上了。
“就是啊範工,搞區彆對待,歧視我們是不是?”
“紀經理怎麼還沒來,我們需要主持公道。”
“哎哎,彆酸啊你們,不要阻攔我們範工脫離你們大齡單身狗男青年的陣營好吧?”
範天逸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逗得麵皮都紅:“彆亂說,夏組長幫我們部門做了多少材料翻譯。咖啡,那休息間都有,你們自己泡不就是了。”
“不嘛,人家就想喝你泡的。”不知道哪個男同事夾著嗓子來了句,會議室裡頓時笑瘋了一片。
被調侃得臉都紅透了的範天逸努力繃住:“彆鬨啊,紀總這個點還沒來,多半是這次例會有高管層與會,他去請人了。咱們材料部可不能當出頭鳥。”
這句猜測倒像是實話,會議室裡頓時安靜不少。
小聲的議論取代了吵鬨,在會議室角落裡響起來。
“不知道哪位高管要來,沒聽動靜啊。”
“隻要彆是郭總就行,我痔瘡犯了,扛不住半小時起步的演講。”
“好久沒有被遊總帥一臉了,想看。”
“靠,死gay。”
“滾!小爺這是最純潔的技術崇拜!”
“死心吧,遊總這個月連著視察了三個研發中心和兩處智能製造基地,今早剛從江市熱試車中心的綜合測試基地視察回來,上午怎麼可能來參加例會?”
“看見沒,這才是真愛。”
“……”
低聲熱議裡,夏鳶蝶有些走神。
等她被孔琦睿在桌下不動聲色地碰了碰腳尖時,範天逸已經走到她旁邊了。
“夏組長,方便的話,你能給我下你的手機號嗎?”這位年輕部門副經理麵上的紅還沒消褪,倒是努力繃著嚴肅了,“要是有什麼文件翻譯上的難題,我想著有個專業人士能讓我請教一下。”
夏鳶蝶回神,略微遲疑。
範天逸想到什麼,連忙道:“你放心,有償,絕對不是讓你免費當勞動力。”
“……噗。”奮筆疾書的孔琦睿都被這直男思維逗樂了,沒憋住笑出了聲。
夏鳶蝶也有點想笑。
但範天逸都這樣說了,再不給他也隻會讓他下不來台。何況對方的理由也確實很公事。
夏鳶蝶答應下來,將手機號輸在了他手機裡。
範天逸滿臉藏不住笑,道著謝將手機拿回去,隻是看著屏幕上的號碼,還沒離開,範天逸就露出了點疑惑神色。
旁邊正巧有個和他關係好的年長些的材料工程師:“高興傻了啊?”
“啊?範工真要著夏組長手機號了??”
“是吧,你看他都樂呆了。”
“我也想要!範經理!”
會議室焦點又被拉了回來。
範天逸反應過來,在眾人玩笑裡連忙解釋:“不是,我就是覺著夏組長手機號眼熟,我好像在哪見過……”
“《紅樓夢》學歪了,眼熟不是這樣用的!”
“這叫啥理由噢,這麼蹩腳。”
“害,原諒直男。”
“……”
這次就連孔琦睿都在笑了。
唯獨夏鳶蝶在怔過之後,眼底驀地掀起波瀾。
她下意識攥緊了指尖。
而範天逸旁邊,探過頭去看他手機的那位材料工程師笑容一頓,幾秒後,對方微微瞠大了眼睛。
“嘿——還真是啊?”
這人點開範天逸通訊錄,往上一翻,確認以後他震驚地扭頭看向夏鳶蝶:“夏組長,你跟我們遊總的手機號幾乎一模一樣,就隻顛倒了中4位和後4位的順序哎。”
“?”
會議室裡也震驚得安靜下來。
眾人焦點裡,夏鳶蝶險些沒能維係住麵上的神情。
1xx,0217,0712.
1xx,0712,0217.
她沒想過。
遊烈在回國以後,竟然重新啟用了七年前他在國內時,和她生日順序互換的那個情侶手機號。
“…是嗎?”
指甲快要掐陷進手心裡,夏鳶蝶屏著呼吸,彎眼笑了,“那真的,好巧。”
壓著她的話尾。
會議室前門忽然打開——
為首那人一身淩冽修挺的深灰西裝三件套,側影清拔,長腿筆直踏進門內。
他身後,Helena高管團隊魚貫跟入。
凜冽感撲麵。
會議室內,玩笑聲霎時壓成死寂。
“——遊、遊總?”
“坐。”
遊烈沒有去主位,而是拉開了就近的會議椅。他隨手解開了西裝外套排扣,內裡收束出精瘦腰身的馬甲露出半截。
“在聊什麼,”他靠進椅裡,漆眸眺向某個角落,“…這麼熱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