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鳶蝶終於看見,那幅貌似溫和美好的畫卷展到畫軸儘頭——
冰冷鋒利的匕首泛著寒芒,刺向她心口。
夏鳶蝶的手驀地攥住。
哪怕幻覺裡鮮血淋漓,她仍不肯放手,隻抬起微栗的眸,聲音喑啞下來:“遊叔叔,你想說什麼,直說吧。”
遊懷瑾眼底略有異色。
他原本以為,說到這一步,麵前女孩早該崩潰難抑。
看來這七年裡,她比從前堅強更甚。
那看來,最後半步,他不得不退。
於是原本到嘴邊的話換了一套,遊懷瑾指腹摩挲,像是妥協似的和聲道:“隻要你說服遊烈,讓他和何綺月訂婚,之後你們再如何發展,我絕不再乾預。”
夏鳶蝶牙齒輕慢咬合:“訂、婚?”
“何得霈不是好糊弄的,連一場訂婚典禮都沒有,他怎麼會願意將女兒和仁科集團都托付給遊烈?”
“…到底是給遊烈,還是給您呢。”
夏鳶蝶終於還是沒能壓下這句。
遊懷瑾眼神微晃,隨即笑了:“夏小姐,你要清楚,我終歸隻有遊烈這樣一個兒子,我的一切,也終究都是他的。”
“……”
由親手造成Helena科技半麵困局的遊懷瑾來說這句話,夏鳶蝶隻覺得入耳都有些諷刺。
她緊掐著早就麻木了的掌心,低下頭去。
Helena科技的危局,即便是在今天剛結束的航天工程專業學術交流會前,她也聽過航天院係的陌生教授們閒聊提起。
她知道,生意場上的利益連結從未少過。
可是遊烈不該成為那樣的砝碼。
遊懷瑾的話讓她惱火甚至是憤怒,可一旦想到這座像是懸崖邊的蹺蹺板的另一頭,承載著的是Helena科技,是遊烈這七年來全部的心血與夢想,她就隻敢死死抱壓著這邊的翹板,拚儘全力也不敢叫它半點滑落。
“遊叔叔,”半晌,夏鳶蝶終於輕聲答了,“你高估我了,我沒有那樣的能力去說服遊烈。”
遊懷瑾眼神微冷:“是沒有,還是你不想?”
“我沒有,也不想。那是遊烈的人生,他要怎麼選,那是他的自由和權利,我絕不會再像您一樣傲慢地輕視他的內心,自以為是地替他做不知道是否會傷害他更深的決定——”
夏鳶蝶從顫聲到慢慢堅定,她咬牙抬眸。
然後望著遊懷瑾,在他意外而皺眉的神色前,眼淚尚未乾的女孩勾起一個有些澀然的笑:“是您剛剛坐在這裡,親口告訴我的啊。”
“告訴我七年前,我以為我為他好而做出的那個決定,有多殘忍地讓他快要陷落進萬劫不複的地獄。”
“……”
遊懷瑾輕眯起眼,帶著近乎陌生的眼神,他像是第一次見麵似的打量起麵前的女孩:“你難道不怕他——”
話聲未竟。
“砰!”
沉重的木質推拉門,被一隻蒼白得泛起霜冷的手握上,狠狠撞楔入嵌在牆內的框體。
帶著急促跑步後的沉重喘息,遊烈曲著長腿停在門前,眸子濯黑地冷。
額發被汗意浸得半濕,他指骨緊扣得門扉欲裂。
夏鳶蝶陡然回神:“…遊烈?”她從茶海後驚坐起。
而直到此刻,才有慌亂急促的跑步聲從他身後的方向追來,以之前助理為首的三道黑西裝的人影沉色而尷尬地停在遊烈身後。
“抱歉,遊董,我們沒攔住……”
遊懷瑾擰眉,擺了擺手。
而遊烈渾然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黑色衛衣下胸膛劇烈地起伏過後,他就沉著那雙黑得嚇人的眼眸,一聲不發地抿緊蒼白鋒銳的薄唇。
他踏入門內,走到茶海旁,握住椅前女孩的手腕,將人拉向外。
他握著她手腕的指骨滾燙,竟然還帶一點不知原因的微顫。
夏鳶蝶心慌,又不能在這裡問,隻好任他拉著向外。
在遊烈將要邁出那道門時。
身後,遊懷瑾冷聲:“就這麼把人帶走,你不想問點什麼嗎?比如,她有沒有答應我的什麼條件,有沒有再次棄你而去。”
“——”
遊烈停住,捏著女孩手腕的指骨像是無意識地抽緊。
夏鳶蝶也隨之輕栗。
但遊烈最終都沒有回頭,他隻是垂睨著眼,聲線冷沉至極:“你再敢,私下見她一次……”
遊烈拉著夏鳶蝶,踏出門:“那這輩子,到你死我都不會再見你一麵。”
“不信你就試試。”
“——!”
木門被狠狠擲合。
遊烈拉著夏鳶蝶,一言不發地踏過走廊。
掠過那些麵色僵硬的助理和安保,他捏著她的,從修長指背到腕臂,冷白皮膚下緊繃起長而淩厲的脈管,像是蓄積著什麼駭人的亟待爆發的情緒。
兩人一路下樓,走出茶舍。
遊烈沒有帶夏鳶蝶去街口大道,而是拉著她,霍然轉身,進了茶舍樓後崎嶇的街角巷陌裡。
樓外不知道什麼時候黑下來的。
遠處街邊尚有路燈,燈火通明,而這茶舍旁後的小巷裡昏黑難辨,隻有細微的光從兩旁樓上的方窗裡塌落下來。
更襯得遊烈肩背繃張,衛衣下肌肉蓄緊到無聲震懾。
夏鳶蝶輕咬著唇。
他愈是沉默,她愈是不安。
這座陌生小城在夜色裡的空氣都仿佛被他身周的凜冽打壓得濕沉黏膩,叫人窒悶,喘不過氣來。
遊烈終於停下。
兩人進了一條無人的暗巷,儘頭是壘起的舊牆,月色塌落在經年而破裂的青石板上,顯得清冷又孤寂。
握著她手腕的指骨,緩慢,僵硬地,一根根鬆離。
夏鳶蝶下意識地屏息。
遊烈終於側過身,但並沒有麵向她,他靠在她身旁那麵紅磚嶙峋的舊巷老牆上,被他優越骨型撐得薄而清淩的黑衛衣被壓抵,肩胛骨微微勾勒,像是偉大畫作裡最美得天成的那片陰翳。
夏鳶蝶安靜望著,隻覺得這樣的遊烈,有些陌生,又久違而似曾相識地熟悉。
也不奇怪。
她有好多好多年,沒有看到他穿這樣的衛衣了。
那個曾經像最耀目張揚的日光一樣撞進她人生軌跡裡的少年,早被她丟在了那場漆黑無際的大雨裡。
“哢噠。”
金屬火機的聲音在暗巷裡清晰。
夏鳶蝶眼皮一跳,繞過身,看見遊烈低垂著漆黑的眸,他攏起的漂亮指骨間,火機被他隨手撚出猩紅到幽藍的火苗。
他薄唇間銜咬著根煙,低低垂著,煙盒攥皺在手裡。興許是他側顏冷峻,眉眼也清冷漠然,神色間凜寒得侵人。
察覺了夏鳶蝶過來,遊烈抬眸。
那根煙在他唇間,似乎被舌尖抵過,輕滾了下,然後狠咬住。
那一瞬裡,遊烈望她的眼底戾意瘋得懾人。
“——”
夏鳶蝶呼吸都被迫止。
她怔忪望著他。
直到那人垂了長密的睫,喉結深滾,沒點上的香煙在被他咬斷前拿下,遊烈徐緩地,一點點抑下心底險些失控的情緒。
他轉過身,肩背靠抵在牆前。
長眸垂睨著她,不知幾秒,他垂了下去,聲音沙啞:“我說了彆去,為什麼不聽。”
夏鳶蝶黯低下眼。
這個她無從解釋,答案遊烈也不會願聽。
遊烈顯然也想到了。
於是默然過後,他輕啞地嗤了聲:“遊懷瑾跟你說什麼了。”
“……”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夏鳶蝶仿佛在他的聲線裡,聽出一絲壓抑的顫音。
像是…恐懼。
遊烈的恐懼。
分辨清也難置信的那一秒,夏鳶蝶呼吸都被攫緊,等回過神,她從心底泛起徹骨地寒栗。
她曾經最羨他那顆從未滋生過自卑與怯弱的,金子般堅硬又柔軟的心。
可原來遊懷瑾說的是真的,那一年,是她親手在他那顆一塵不染的心裡覆滿塵埃與陰翳。
在夏鳶蝶滯澀的安靜裡,遊烈眼角慢慢矜緊。
他將那根香煙捏斷在掌心,耳邊像是某根弦繃緊,發出斷裂前的銳鳴。
遊烈提腿,朝夏鳶蝶踏出一步。
他站停到她眼前。
“遊懷瑾,又說什麼了。”遊烈重複了遍,聲音冰冷沙啞。
夏鳶蝶一下子醒過神,仰臉:“他,他說,Helena科技新的融資輪,因為何家,正處於停滯狀態。”
“所以。”
“他,讓我說服你,和何綺月訂婚。”
遊烈眼尾戾垂,半晌才低聲:
“所以?”
夏鳶蝶有些難安地輕聲:“如果不這樣做,那融資真的會失敗嗎?”
“……”
否定在唇邊停住。
遊烈低著晦深的,光潑不進的漆眸,無聲而緩慢地掠過麵前低下頭的女孩的額發,細眉,烏瞳,鼻尖,唇珠。
像是要將她的模樣刀劈斧斫地刻進眼底。
然後,在叫夏鳶蝶心跳都快停寂的夜色裡,她聽見那人聲音低啞地笑了,腔調透著薄涼的寒意。
“是。”
遊烈看她身影輕晃,自虐似的低聲:“所以呢?你要我和何綺月訂婚嗎?”
“——”
夏鳶蝶難抑地心口一顫。
她仰眸看他:“我沒有……我沒有這個權利。那應該,是你自己決定。”
“不,你有。”
遊烈唇角勾起的弧度更盛,背光的眼底卻更徹寒,那是一種接近情緒極致的,帶著瘋狂邊緣的冷意。
他扶住她身後凹凸嶙峋的牆體,低俯下身,故意在她耳邊輕笑。
“你很清楚你有啊,狐狸,”抵著牆麵的修長指骨緩慢扣緊,像是不在意指尖血肉似的深扣。
“係著我的,唯一的那根線,不是一直在你手裡麼?”
夏鳶蝶驚栗,抬眸。
她終於知道那種久違的熟悉感是什麼了。
遊烈低望著她,眼神和那天晚上一樣。在那場盛大又嘈雜的夜色裡,在那條風穿掠而過,紗簾飛舞的閣樓天窗前,她最後拉住他時,他就是這樣的一雙眼。
隻是此刻更漆冷,絕然。
她仿佛親手將他推回了那座懸崖邊。
遊烈望著夏鳶蝶,一字一句:“隻要你鬆開,這一次我絕不糾纏。”
他聲輕,也啞。
“隻要你開口,我現在,就去何家。”
“——遊烈!”
夏鳶蝶終於從窒息裡迫出那一聲喑啞。
她惱恨至極,想都沒想就握住他手腕的指節,用力到深得要扣陷進去。不知道是氣得還是惱得,夏鳶蝶的手指都帶點抖。
遊烈無聲地闔低了眼,像是在確定什麼,看向她握他的手。
來不及看清。
身前那個單薄纖細的影子被他氣得發抖地,但還是一點點貼近他,帶著叫他靈魂都熟悉得顫栗的溫度。
她最後抬起手,穿過他手臂內側,隔著黑色衛衣抱上他窄瘦的腰身。
夏鳶蝶將耳朵貼上遊烈心口。
女孩的胳膊慢慢收緊,像是要叫他切實地感受到她的每一絲體溫與氣息的存在——
“你彆怕。”
說著讓他彆怕,卻是她的聲音裡難抑哭腔。
“我不會再鬆開了。”
“……”
遊烈低闔了闔眼,耳邊那根銳鳴將斷的弦像是再一次鬆弛下來。
很久後,它不再發出動靜,像重新隱沒,藏入他身後的黑暗裡。
遊烈終於敢抬起手,也抱住身前他的女孩。
他深緩下呼吸,像壓下什麼情緒。
“這是你說的。不許再拋下我,蝴蝶。”
夏鳶蝶聽見他胸膛裡的心跳,還有低得不知道要沉到什麼地方去的呼吸,像是在反複將某種情緒壓回深淵裡。
她察覺地從他身前仰起臉:“你是因為我,所以在忍著什麼嗎?”
遊烈一頓,低眸。
“如果讓你很難受,”夏鳶蝶蹙起眉心,似乎在考量後果,但還是咬牙說了,“那就不要忍著了。”
“……”
寂靜幾秒。
幽靜的暗巷裡,將冰山壓回漆黑的海平麵下,遊烈低聲輕哂:“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狐狸。”
“可能…知道?”趁著夜色遮掩,夏鳶蝶低回頭去,聲音壓輕,免得被他察覺她麵上的赧然。
夏鳶蝶想,她已經見識過遊烈有些失控的模樣了,無非就是,仿佛軍訓拉練一千公裡之後,爬不起來的第二天。
那應該已經接近人體反應的極限了吧……
就算再瘋一點,應該,也不會更難捱。
夏鳶蝶正想著,就被揉了下腦袋。
“不,你不知道。”
遊烈低低地,像是喟歎了聲。
他把她抱回懷裡。
——
他必須忍下。
不然,她一定會被他徹底嚇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