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時,長陵幾乎以為自己聽錯耳了。
“沈曜……是當年洛陽沈家的公子沈曜?”
“你連洛陽沈家都知道,那怎麼會沒聽過……”
他沒有往下說,心中隱隱猜測長陵是離開中原已久,是以消息閉塞,不知外頭風雲變幻。
明月舟道:“不錯,當年四大家族逐鹿中原,不論兵力還是財力沈家都遠不及賀越兩家,但偏偏奪下了中土的半壁江山。”
長陵怔住,心口處宛如鑽入密密麻麻的針眼,一跳一跳的跟著驚悸。
沈、曜。
怎麼可能會是他?
沈家主事沈天南第一次帶著自家公子前來拜訪越家時,她甚至沒有留意到他。
四大家族中,沈家唯一的優勢是沈天南在江湖中至尊地位,他奉上半數兵權以供長盛驅使,又刺殺北雁太子為投名狀,終取得了越家信任。
不過,即使兩家結盟,長盛逐漸與沈曜交好,她也未覺得此人與其他貴家公子哥有何分彆——談吐守規守矩,武功不好不壞,連王家的公子都比他耀目。
後來沈天南有意讓兒子擔盟主之位,從而協助越家爭天下。武林盟主沒有世襲的傳統,欲得其位必先拿下武林大會之頭籌,長盛思慮之下,便派長陵前往相助。
長陵是不大情願的,依她的意思,這位置還是自己去奪比較穩妥——隻是她若擔了盟主之位,怕就沒人能為越家軍衝鋒陷陣了。
故而,越沈兩家既為盟友,自無不幫之理。
為替沈曜打探對手虛實,長陵一人一劍,由南至北挑戰武林十幾大名門正派,除了少林、武當拒絕比試,短短半年,她以全勝記錄結束了此趟旅程,江湖中人一傳十十傳百,她也從此打下了“英雄塚”之名。
她將克製各派的獨門招式悉數教予沈曜,並在武林預賽上替沈曜掃去高手中的高手,終助沈曜一路闖五關斬六將殺入決賽。
誰知決賽之日魔教的人居然趕來踢場,她索性將計就計,與魔教之人打個天花亂墜,假裝受傷退出,讓沈曜撿了個便宜。
她本可以按照原來約好的故意輸給沈曜,之所以臨時變卦,為的是要天下人都知道,沈曜拿下盟主之位靠的是運氣,而真正實至名歸的天下第一是她越長陵。
縱然後來沈曜得以號令群雄,掙得一片大好名聲,她也從未把他放在眼裡。
在她看來,彆說英雄,他連個梟雄都算不上。
直到泰興一役慘遭背叛,長陵醒轉後亦想過許多次,始終以為他是投靠了雁軍,莫能真打出個什麼名堂。
然而明月舟卻告訴她,沈曜是當今東夏國的天子……
世上豈有如此荒唐之事?
“據聞是在越家兩兄弟陣亡後,沈家軍僥幸逃脫,並拿著越長盛的親筆書信以複仇之名號令越家巴蜀四郡的兵馬反撲泰興,把我們雁軍幾乎全給剿了……後來,我大雁元氣大傷,不再進犯,那越家軍也就逐漸歸入沈家麾下,此後,沈曜越戰越勇,深得民心,再一路披荊斬棘滅了前梁餘孽,沒兩年便拿下了汝南臨漳之地,建都鄴城,創國號為東夏。”
明月舟自顧自的說,沒注意到長陵愈發蒼白的麵容,卻聽她深吸一口氣,問:“東夏……這麼說,還有一個西夏?西夏的皇帝又是誰呢?難道是賀家……”
說到賀家,明月舟嘴角一撇,搖頭道:“據說當年賀家起了內訌,自顧不暇,等他們回過味來大局已定,迫於形勢也隻能投誠沈家了……至於那西夏的皇帝名叫元玨,說來還是前梁的皇儲,不過也就是半個傀儡皇帝,真正手掌兵權的是大都督魏行雲……”
“魏、行、雲?”
“你也知道他?”明月舟道:“我聽說……魏行雲在叛了越家軍之後就一路退兵向南,因緣際會下救下了元玨,擁為新君,招攬了不少前梁舊部為他所用,是以才有現在這南北對峙之勢……”
他話音方落,忽聽“噗”的一聲,但見長陵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卻是怒極之下的心頭血。
明月舟連忙扶住她,見她額角冷汗涔涔,眼皮已不堪負重的垂下,急道:“你這是怎麼了?”
長陵拽著胸口,覺得那處被什麼東西狠狠的一撞。
她仿佛看到了那個助沈曜步步高升的自己,又看到了與付流景結拜的自己,還有泰穀溝她將越家前鋒軍交由魏行雲手中獨自離去……記憶中一幀一幀的畫麵如煙霧般飄散而過,一切都開始模糊起來,像跌入了萬丈深淵,天地都陷進了黑暗。
明月舟手忙腳亂的探了探她的脈息,但覺那脈息荏弱,仿似隨時會悄逝一般,他不通醫理,不知其因,隻能胡亂的給她輸送真氣。
他想不明白,方才還好好的聊著天吃著肉,怎會聊著聊著就吐血了呢?
明月舟沒法一氣嗬成的為她療傷,每到力竭之時就稍許歇一會兒,這樣輸了大半夜的真氣,直到長陵恢複些許氣色,方才罷手。
饒是精疲力竭,他都不敢入眠片刻,等天畔朦朦的亮了起來,即抱起長陵趕路,唯恐再被墓王堡的追兵趕上。
隻可惜,世上的事往往不儘如人意。
就在翻過了最後一座山,終要抵達衛城時,前方的道路突然出現一小隊墓王堡的追兵,殺氣騰騰的將他們圍堵在中間。
明月舟靜靜的掃視了一圈,看向那領頭之人,正是跟在蒼雲身側的陶風。
陶風一身風塵仆仆,凝著明月舟一笑,“總算是趕在前頭了。”
明月舟神色一冷,咬牙道:“看來陶先生是料準了我們會到這兒。”
陶風向前一步道:“你們既有逃出墓王堡的能力,自然也能平安的離開鹿鳴山,在下不過是守株待兔罷了。”
“不愧是……賀瑾之調、教出來的,可你卻忘了一點,在你身後就是衛城……”
明月舟頓了頓,隨即嘴角邊揚起一絲詭異的笑意,“衛城,是本王的地界。”
陶風忽覺不對,霍然回首。
就在這時,一支玄鐵長、槍猶如破竹橫掃而過,陶風轉身一避,沒能避開,槍、頭紮入他的肩頭,直接把他釘在地上。
天空中傳來一聲又一聲的破空之響,隻見數十支鐵、槍嗖嗖嗖的應聲襲來,未及反應過來,周圍一大半的士兵都被穿胸而過倒地身亡。
陶風猝然抬頭,臉色大變:“玄鐵營!”
路兩側的密林層層疊疊的湧出身披玄甲的士兵,當先的將軍氣勢洶洶而來,踱至明月舟跟前抱拳道:“臣來遲,還請王爺恕罪!”
“李胡,你來的剛剛好。”明月舟淡淡點頭,目光再次落到陶風身上,“本王還苦於證據不足,難以讓父皇信服蒼雲叛敵之事,沒想到,你倒直接帶著人送上門來了。”
陶風踉踉蹌蹌站起身,突地雙手握住鐵、杆,硬生生的抽拔而出,李胡警覺的將明月舟護在身後,四周玄鐵兵齊刷刷的提、槍而起。誰料陶風槍鋒一轉竟要自儘,旁人根本阻撓不及,就在槍、頭倒勾向他的脖頸的一刹那,一把雪亮的旋風刀飛掃而至,堪堪割過陶風的右腕,帶出一陣鮮血淋漓,陶風吃痛使不上勁,長、槍應聲落地。
“勾魄刀……”陶風吐出一口血沫,卻見那旋風刀在空中嗡的一聲倒了個旋,落回到一人手中,那人身形較碩,臉頰反而消瘦的像是個書生模樣,轉眼飛掠到陶風身後,一掌將其劈暈,再不給他自裁的機會。
這番動作不過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偏生那人不緊不慢,從容至極,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壓迫力,他在明月舟眼前站定,單膝跪下道:“王爺。”
明月舟蹙起了眉,“天魄,你不守在公主身邊,怎會跑到這兒來?”
不遠處有人應道:“自然是因為我也來啦。”
那聲音嬌憨純真,熟悉的令明月舟一愣,他偏轉過頭,遙遙地看著那紅裳雍容,大搖大擺而來的少女。
她的髻發低垂,斜插著華貴的珠玉簪子,這身的行頭出現在此處頗有些格格不入,但卻生的靈動可人,隻與明月舟對視一會兒,眼眸不知轉動了多少次,等走得近了,搶聲道:“三哥,若不是我察覺到墓王堡的異動叫來了李胡,現在倒在地上的可就是你啦。”
明月舟再想訓人,聽了這句話,也不好再眾目睽睽之下對自己的妹妹開刀,當然事實也是,陶風的出現確是出乎他的意料,如不是他事先發現躲在暗處的李胡,怕也難以鎮定應對。
看他沉吟不語,那少女得意笑了笑,瞧見明月舟懷裡抱著一個女子,瞪大了眼珠子,哎呀一聲,“三哥你出了趟門回來,不僅帶了一身傷,還帶回了個嫂子啊。”
明月舟的臉綠了一下,“明月霏,不得胡言。”
“誰胡言啦?你看你看,你都給她戴上鎏金戒啦,”明月霏自己的手指也有一隻一模一樣的戒指,她彎下腰指著長陵垂下的手,誇張的瞪大眼,“這不是定情了是什麼?”
明月霏話音方落,周圍的兵卒都忍不住投去目光,連一臉漠然的天魄都掀起了眼。明月舟不自然的咳了咳,不再理會明月霏,轉頭問李胡:“軍醫可在?”
李胡點頭,想要伸出手替明月舟接過懷中人,明月舟視若無睹擦身而過,惹得明月霏在他們身後一陣賊笑。
“這位姑娘的經脈受過重創,雖是陳年舊疾並已逐漸愈合,但身子還是虛弱至極……”一個老軍醫坐在寬敞的車廂之中替長陵包紮好肩上的傷口,“她最近可曾動了武?”
明月舟還未從“陳年舊疾”之中晃過神來,“她不能動武?”
老軍醫搖了搖頭,“斷了足的人初愈時走動兩步尚可,若是勉強跑起來,那……”
明月舟憶起長陵在北玉山崖頭那驚世駭俗的一擊,如今想來,憑她的武功造詣,豈會不知自身狀況?
一直在車廂口的明月霏撩開簾子呀了一聲,問:“那嫂子豈不是還沒拜堂就要拜彆了?”
老軍醫被這話噎了一下,“也不至如此,這位姑娘雖重傷至此,仍有真氣護住心脈,若能靜養數月,儘心調養,應當不成礙事。”
明月舟聽到這話才鬆了一口氣,“好,你下去吧。”
老軍醫點了點頭,又遲疑的看了他身上的遍體鱗傷,“王爺的傷……”
“先配藥。”
老軍醫是有眼力勁的,聽到這話自然識趣的走人,明月舟無視明月霏古怪的笑容,問道:“有沒有帶衣裳?”
明月霏翻了個白眼,鑽入車廂內自矮櫃中掏出一套男裝,明月舟看了一眼,蹙起眉心,“這單衣太薄了,有沒有更厚的?”
“我又不是出來郊遊的,帶那麼多衣裳乾什麼。”
“那把你身上的這套給她換上,”明月舟看了自個兒妹妹一眼,“你穿這件單衣。”
明月霏倒吸一口涼氣,伸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難道就不怕冷嗎?”
“她是病人,你生龍活虎的,穿少一點也無妨。”
明月霏:“……”
我這還是你親妹妹嘛!
玄鐵營的士兵清完現場就啟程折返回城。
墓王堡的人死傷大半,剩餘的活口都被拷押隨隊而往,陶風傷勢尤重,李胡命軍醫吊住他的命隻待回去再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