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葉鳶引發的一瞬波動傳來之前, 玉座上的幾位門主正在商議秘境之事。
雖然凝瀾仙子是東道主,但在大致說明過秘境情形後,她便懶得再說話, 有幾人似乎因秘境失蹤一事對她頗有微詞, 凝瀾仙子索性用蓮花池鏡放出此前記錄下的秘境內影像,讓他們自己去尋找蛛絲馬跡。
其實在百裡淳初至洛書島時,就算出了秘境應當失落在東南海淵,但既然凝瀾仙子刻意不提, 他也暫且按捺下來,更何況心中還記掛著彆的事, 會中更是聽遠多於說, 時不時還走個小神。
其餘幾位看完了秘境影像,又爭論了一番,縱然各有所想, 卻始終得不出一致的主意, 於是幾人將注意力投向了輩分最大、資曆最老的那位尊長。眾人矚目之下,丹鼎門主終於慢悠悠地從蓮花池鏡中抬起眼來。
“在老兒看來,關於秘境所在,本就不必爭論。”他掀起眼皮, 向百裡淳射去一道隱晦而銳利的目光, “秘境此刻正在東南向——百裡門主, 我可算對了?”
百裡淳不動聲色道:“尊下的卜筮向來高妙,當然不會出錯。”
此言一出,當即有人提出主張:“那我們還在等什麼?不如立刻動身往東南去……”
“莫急、莫急。”丹鼎門主慢聲道, “機會難得,我還有一事想與諸位相商。”
他環顧在座,緩緩開口。
“諸位難道不認為, 今日情形,仿佛是冥冥之中,某人有意為之麼?”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波瀾,百裡淳觀察著身旁幾人的反應,心頭微動,此時渡陽宗宗主高聲質疑道:“我們不正是為了秘境之事奔赴洛書島?尊下何出此言?”
渡陽宗宗主是名體修,修煉的是剛毅之道,但門主中,沒有一人真正駑鈍,丹鼎門主也不再與他們兜圈,單刀直入道:“天下秘境,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我為何獨獨為了這座荒海秘境興師動眾——莫非諸位沒有不曾宣之於口的理由嗎?”
場麵一時陷入寂靜,微妙的警戒與猶疑氣氛在幾人間蔓延起來,直到百裡淳的聲音打破了這僵持:“不久前,我與丹鼎門主各自得出一副不同尋常的卦象。”
等眾人紛紛看向他,百裡淳繼續說道:“這卦象預示了一場不亞於天梯摧折的大災,而其中同樣提及了這座荒海秘境,這便是我和丹鼎門主到這裡來的理由。在座都是五百年前的親曆者,想必當年所見瘡痍還記憶猶新,若驅使幾位到洛書島的緣由之中,有我們尚未得知、與秘境有關之事,還望諸君……”
百裡淳的確言辭懇切,他說到這裡時,已有人露出鬆動的神色,但恰在此時,有位不速之客突然造訪。
海天相接之處,忽而顯現出一駕青鸞華軒,那華軒徑直向玉座所在奔來,眨眼間便來到近前,接著一隻如玉的手揭開帳幕,一位姿儀絕麗的修士露出了真容。
玉座設在雲端,遠離武場與島嶼,玉座外設了法障,以防被竊聽窺視,因而仙門大比中的年輕修士們沒有察覺此處的異狀,也未曾發覺有人貿然攪擾了門主間的談話,而這位來客容貌之美,能與凝瀾仙子爭輝,但百裡淳一見到他,當即就變了容色。
“我說什麼人費了如此大的周章,動了我洛書島的陣盤不說,還捏造出莫須有的仙門。”先點破他身份的人卻是凝瀾仙子,她朝來人冷冷笑道,“果然是你,魔境主。”
渡陽宗主驚聲道:“魔境主?”
登時舉座嘩然,轉瞬之間,無數強悍的術法寶器將將要祭出,但來人卻比他們要更快一步,還不見他有所動作,靈絲已縛住數張玉座,率先動手的幾人隻覺得靈氣一滯,本打算打出的招式也被阻斷,而魔境主依然氣定神閒:“久仰諸位盛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在座的門主對他警惕至極,他這廂卻對這些宛如實質的敵意視若無睹,客氣地寒暄了幾句:“我久居魔境,縱是出遊,也未嘗拜訪。但想來諸位也曾聽聞過我,畢竟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我手上也結下了不少血仇……”
他微笑道:“隻是如今我也分不清,到底哪樁是哪樁了。”
“你——”
渡陽宗主怒極,先動手的卻是百裡淳。
他擲出一枚金蓮法器,那法器旋至魔境主頭頂,花瓣片片張開,投下罩陣,蒼舒並不反抗,任由自己被鎖在陣中。
“住嘴。”百裡淳斥道,“若知今日如此,早該在你當初叛門時就將你斬殺在山門前。”
“閣下還是執迷不悟。”蒼舒微微搖頭道,“我殺人是因為我本性如此,與閣下和東明山並無關聯,以是實在不該擅自代我去承這罪責……”
他忽然一頓,又看向玉座上的其他人,笑道:“差點忘了,我唐突拜訪,並非想亂了各位的談興,恰恰相反,我此次前來,也有與秘境相關的話要說。”
“不妨先聽聽他有什麼意圖。”丹鼎門主先低聲製止了想動手的幾位門主,轉過臉向蒼舒問道,“魔境主,願聞其詳。”
“在此之前,我倒想先談一談幾位的來意。”他先望向丹鼎門主與百裡淳,“你們二位的卜筮之術自是不俗,是被卦象引至洛書……另有幾人,雖然卜筮不如你們精進,卻也從卦象中隱隱讀出了災相與秘境,因此也有相似的來意。”
他又看向渡陽宗主:“閣下則困於心魔久矣,遲遲不能飛升,不久前在冥想中偶得天命,得知化解此災,便能破除心魔,所以來此謀求機遇。”
蒼舒的目光接連掃過幾人。
“爾等的來意大抵都是如此——心係蒼生者,便命他救世,渴求飛升者,便許他機緣,此外還各有名利因由為餌,煞費苦心,終於使諸君都聚集於此地。”
這番話準確地擊中了眾人心中最私密之事,很快有人驚怒道:“這是你的手筆?”
“我可沒有悄無聲息地給人植下心魔的神通。”蒼舒意有所指地說,“能這般輕易地撥弄因果的,當然不會是此間的存在。”
“若這是天道的指引,則更沒有忤逆的道理,說到底,我不過是想揪出災禍根源,將其消滅而已。”丹鼎門主眼中閃過銳利精光,“魔境主,你如何得知這些?仙門中安插了多少你的耳目?”
“要安插耳目倒是不難,堪破幾座仙門陣盤也不費什麼功夫,隻是我事務繁忙,沒有這諸多興趣來打理這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之事。”蒼舒的唇線勾起一個薄帶譏諷的弧度,“好在幾位的私心,在商人的眼中也不過是門明碼標價的生意。”
商人?
丹鼎門主飛快地思索著,隨即便得出了答案。
說起天底下最根結盤據的情報商人,絕對非漱玉閣莫屬。
是漱玉閣向魔境主出賣了這些情報!不想漱玉閣閣主葛仲蘭的手已經伸到了如此隱秘之處!
他略作考量,決定暫且按下這層隱憂,正要再說話時,卻被凝瀾仙子打斷。
她的眸光掃過被金蓮寶器製住的魔境主:“蒼舒隱,丹鼎門主所尋的禍種,莫非就是你?”
魔境主說得不錯,在座者與他之間的確有不少舊仇,經凝瀾仙子提點,不止一人作出響應,紛紛主張不論其他,不如先在此處誅邪除惡,以絕災患。
在攻伐的聲浪中,蒼舒反倒微笑不語,似乎是默認了自己正是卦象所指的禍種。
“你到底有何用意?”百裡淳質問道,“這些年來,魔境主極少露麵,這次卻如此大張旗鼓。”
他忽而想起一個死而複生的人來:“莫非你是為了——”
“無霄門主。”在百裡淳說出那個名字之前,蒼舒開口道,“時機還未到。”
他側過目光,似乎在看神態各異的仙門門主,又好像穿過他們,望向虛空中的某人:“不必多言,且聽且看吧。”
一時之間,主張魔境主正是禍種的聲音已成大勢,丹鼎門主卻陡然從中覺察出異常。
“不會是魔境主!”他自丹田運起靈氣,聲音洪亮地壓過喧然,“魔境主在天梯重鑄後才叛出無霄門,縱然此後作惡多端、血債累累,也從未聽聞與彼時災變有所關聯,更不符合卦中生死混沌的‘七殺之相’所指!”
渡陽宗主本已祭出寶器金剛杵,想給這魔頭的天靈蓋狠狠地來上一下,聽到丹鼎門主的話,又猛然刹住:“尊下說這禍種與舊災有關——但生死混沌又作何解?”
“生死混沌便是說,此禍種已入死門,卻仍有一息生數。”丹鼎門主緩緩說道,“該卦麵所示,是應死未死之人……”
許久不出聲的蒼舒在這時忽然說道:“若當真如此,我恰好知道有一人合乎卦象所指。”
丹鼎門主即刻投去目光:“還請魔境主指教。”
“當年天梯摧折之災,禍及五洲生靈,但若說什麼人真正與之有關,卻莫過於兩人。”蒼舒悠然自逸道,“其中一人正是劍君,因為他是解災者,另一者則是災變之源——那條荒海魔龍。”
丹鼎門主繼續問道:“可劍君在東明山閉關多年,魔龍更是在五百年前就被斬於……”
他忽而一頓:“莫非閣下的意思是,那條魔龍並未真正死去?”
“當年的魔龍的確是死了。”蒼舒輕笑道,將目光投向海上矗立的石林武場,“但那條魔龍的殘魂卻投入輪回,今世他托生為人,恰投在無霄門中,劍君座下——”
“蒼舒!”向來性情溫和的百裡淳也不由得怒喝道,“顛倒黑白,巧言挑唆,使我門中弟子為眾矢之的,這就是你的目的嗎?”
丹鼎門主臉上流露出驚愕,當即向百裡淳發難道:“無霄門主!魔龍轉生之事是真是假?”
百裡淳麵容中閃過的一瞬遲疑被這位眼光銳利的老道收於眼底,於是不等對方回答,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丹鼎門主身後騰起六麵問道幡,大起威懾之勢:“不說收魔龍為徒,你也有卜筮之能,更與我解過卦麵,難道想不到卦象應在此處嗎?你蓄意避而不談,莫非是要庇護魔龍,與天下人為敵?”
蒼舒隱的幾句挑撥下,丹鼎門主的寶幡已聚起靈氣,其餘幾人也隱隱有責難之意,局勢陡然險惡起來,一場足以引起海沸山崩的紛爭在這洛書島上醞釀著,隻等有人來點燃火信。
百裡淳已將劍握在手裡,反複思量,終於還是放開,放棄了去做第一個引燃戰火的人,而是沉聲道:“他絕非卦象中所說的禍種!若他真的引起災禍,我自當親手將其斬於劍下……”
丹鼎門主冷笑道:“你當年未能將魔境主斬於劍下,今日如何要我相信能將魔龍斬於劍下?”
丹鼎門主的話毒辣地切中百裡淳多年來的一塊心病,頓時激得他胸中氣海翻騰,他運起法訣,使自己鎮靜下來,然後提劍大步走向為金蓮所束縛的蒼舒麵前。
“魔龍轉世以後,生在桑洲城中,父母皆是凡人。他稚齡時就隨我回山,由無霄門悉心教導,舉止清正,未嘗造惡。”他睜開一雙不再動搖的眼,望向蒼舒的麵孔,“他不是魔境主,也不會成為魔境主,但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該由我來清理門戶……正如今日。”
蒼舒隱神情未變,直視著師兄的雙眼,那人對他舉起劍來,卻在劍刃落下時忍不住避開了目光。
魔境主終於動了起來,金蓮法障瞬間片片綻裂,百裡淳從碎片中敏銳地察覺了一道詭譎的劍風,他持劍去破,這劍風竟又展開變式,隻一息的糾纏,便給了對方破綻。
無論是百裡淳還是蒼舒隱,到了這樣的境界,一招一式已有排山倒海之威,但真正決定勝負的時機反倒在纖細如發的一隙之間。百裡淳倏爾收住劍勢時,金蓮破碎的寶光才剛剛散去,他的劍尖凝滯在空中,被密織的靈絲裹束住,百裡淳再望向腳邊,一張靈絲結成的蛛網靜伏在踏足之處,一直延伸至魔境主的指尖。
“那時師兄放我下山,恐怕並不隻是因為顧念舊情,還因為師兄了解我的性情。”蒼舒笑道,“師兄早知道,在我達成所願之前,是斷然不會乖乖去死的,如果你非要殺我,那我也隻好先殺了你,今日也沒有一位無霄門主在這裡懊悔了。”
他勾起手指,靈網也隨之收起,狠戾地撲向網中的獵物。
這正是葉鳶與劍共鳴的一瞬劇動傳來的時刻。
比起年輕的後輩們,玉座上的人更清晰地體驗到了這一瞬的震撼,其中最為悚然的就是丹鼎門主。
丹鼎門主出生在北辰洲鴻軒仙尊所締造的傳奇年代的尾聲,從一介凡人到仙門之主,他曆經無數艱苦,建立起丹鼎門後,又不知過了多少年,也曾不止一次目睹過修士飛升。
如今他的年紀實在很大了,人們也早忘記了他的俗家姓名,隻稱呼他為“尊長”或“丹鼎門主”,他本該最有崩於泰山前而不改色的豐富閱曆和穩固心性,卻一反常態地在這一瞬傳來時感受到了強烈的恐怖。
他的六麵問道幡快速掀動起來,捉住轉瞬即逝的波動追向源頭,最終鎖定了石柱上的一處。
丹鼎門主以鷹隼般鋒利的目力望去,在石柱上看見了一名執劍的少女,他很快認出,那名少女正是凝瀾仙子“流落多年的女兒”。
那姑娘姓甚名何?
這個念頭剛剛產生時,丹鼎門主便靈光一現地想起了曾在門下弟子的閒談中出現過一兩次的名字。
葉鳶。
如果這一刹的靈感隻是巧合,那麼接下來閃現在他腦海中的記憶就真正是如有神助。
沒有來由地,他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從老友元臨真人手中收到的一張柬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