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是半個月前,江月在平安橋邊上順手救治過的那個年輕婦人。
前頭雙方互相介紹認識,江月神色不變,衛氏卻是唬得麵色發白,連忙垂下眼睛。
隻是她素來寡言少語,不怎麼與人交際,這才沒讓史家其他人瞧出來什麼。
江月微微搖頭道:“不是什麼大事,不必道謝。”
衛氏也就沒再接著說下去,抿唇略顯靦腆地說:“明日江娘子過來,我做一道京城的糕點給你嘗嘗可好?”
這是她表達謝意的方式,這也並不需要掩藏的秘密,衛氏便也沒有壓低聲音,叫穆攬芳聽到了。
她轉過臉,以略顯誇張的口吻說:“好呀,我前頭來了那麼幾回,還從未聽過衛家姐姐要親自下廚。怎麼我家月娘一來,姐姐就願意給她一人做糕吃?”
曾經,穆攬芳因為江靈曦處處照顧江月,那是實打實的吃過好幾年的醋。
現下她長大了,跟江月的交情也非昔日可比,自然也不會因為這種小事真的生出怨懟,純粹是有心跟衛氏交好,借機耍寶賣乖。
衛氏秀美的臉上浮現紅暈,她溫聲細氣的說:“穆家妹妹說的哪裡話,你若是想嘗,我也是願意給你做的。”
穆攬芳說那敢情好,又酸溜溜地道:“那我可是沾上我們月娘的光了。”
她如今越發有朝氣,江月也樂意配合,忍著笑點頭說:“我確實是比你討人喜歡一些。”
說得穆攬芳嬌笑一聲,便要回身來擰江月。
江月連忙告饒,說彆鬨。
說笑著,就聽那趙氏忽然出聲道:“其實我出嫁的時候,還特地帶了廚娘陪嫁呢。穆家妹妹和江娘子若是想嘗嘗彆處的糕點,讓我家廚娘做也是一樣的。”
這話一說,穆攬芳便有些尷尬地淡了笑。
衛氏自己提出下廚,這很是正常,畢竟大家小姐,學一手廚藝也是錦上添花。
但趙氏卻忽然提到廚娘,沒得把衛氏和家中下人比到一處了。
好在說話的工夫,幾人也已經到了門口。
穆攬芳請她們妯娌二人留步,而後和江月一道上了馬車。
馬車駛動起來,江月透過車簾看了一眼。
那方才還言笑晏晏的趙氏已經止住了笑,不怎麼高興地看了衛氏一眼,而後先掉頭往宅邸裡頭去了。
衛氏也不惱,又目送了馬車半晌,才轉身回去。
江月多看了會兒,穆攬芳抓著他的手搖了搖,問說:“看什麼呢?”
等順著江月的視線看過去,穆攬芳接著說:“挺奇怪的,對不對?”
自古這妯娌之間,處不好的多了去了。
早先穆攬芳也擔心過,有個身份如此貴重的大嫂,成婚後會不好相處。
趙氏是商戶女,和衛氏娘家背景相差甚大的,說不到一處,暗暗較勁兒那再正常不過。
可眼下看著,倒是那商戶女出身的趙氏更得婆婆朱氏的喜歡。
而她們妯娌之間,也是趙氏處處壓衛氏一頭——前頭穆攬芳不過才順著衛氏的話說了一句,那趙氏立刻不高興了,話語間很是讓衛氏下不來台。
她們都聽出來了,衛氏自然也聽出來了,但也並沒有同她爭執,隻微微笑了笑,便不說話了,仿佛早就習以為常的模樣。
前頭幾個女眷在一起時也同樣,朱氏稱的上是長袖善舞,連江月都能照顧到,卻是懶得多給大兒媳婦一個眼神。
綠珠陪著自家姑娘進出史家好幾回,知道的比江月多多了,便接過話茬道:“這個奴婢知道,史家二少夫人過門隻比大少夫人晚一年,卻是三年抱倆,已經生了兩個男丁。大少夫人還無所出,低了二少夫人一頭也正常。”
“那也不大對吧。”穆攬芳說,“那史家大少爺據說一心向學,以功名為重,在府城的書院讀書,半個月、一個月的才回家一趟。這夫妻之間聚少離多,沒有孩子不是很正常嗎?總不能因為這個,怪罪到她頭上。”
穆攬芳說著話,語氣裡不覺已經帶出了一些義憤填膺和擔憂。
她跟衛氏沒說過幾句話,對衛氏身上端方溫柔的大家風範雖有幾分欣賞,卻也談不上有什麼情誼。
是因為史家那四少爺也在書院裡頭求學,往後也會那般。總不能說往後她也沒有生下子嗣,就像衛氏那樣讓人欺負吧?
江月說:“那倒不用擔心這些,你們的境況不怎麼一樣。”
“怎麼不一樣?”
馬車裡隻她們三人,也沒有外人在,江月就直接道:“我說那位大少爺身體有些虧空,並不是隨口說的。隻是當時當著眾人的麵,沒好意思說的那麼具體。他是常年的腎陰損耗,腎水不足……那方麵的虧損,他子嗣上頭本就艱難,跟旁人無關。四少爺這方麵同樣是康健的。”
到底是還未成婚的女子,穆攬芳聽到這兒耳際也有些發熱,“人前確實不方便說這些,怎麼這會兒和我說的這麼具體。”
江月伸手摸了摸她紅得滴血的耳朵,沒吱聲。
半晌後,穆攬芳正色,臉上的紅暈褪去,明白過來為何江月跟她說這個——
那史家大少爺美其名曰是一心在書院求學,卻是常年的腎陰耗損。
史家又有‘三十無子方可納妾’的規矩,絕對不會派遣什麼通房小妾去隨侍左右。
他在外頭肯定有相好!
見微知著,史家所謂的規矩森嚴,怕也隻是明麵上做給人瞧的,總不可能朱氏那當親娘的,這麼些年都不知道親兒子身邊有其他女人?
而且那史四少爺,極為濡慕長兄,又跟長兄在一個書院讀書,難保往後會不會被也帶著學壞。
到時候他也打著在外讀書的名頭,穆攬芳根本管不了!
“能看出來是多少年的病症嗎?”穆攬芳問完,又搖了搖頭,想到江月給那史家大少爺搭脈象本就是走個過場,手指就在對方衣袖上稍微靠了一下而已,能診出現下這麼多信息,已經是夠令人咋舌了。
須臾之間要是還能診出那些,那真跟活神仙差不多了!
卻聽江月不緊不慢地回答道:“至少也有十年了。”
這話一出,綠珠先啐出了聲。
史家的子孫成婚都不早,十年前,翰林家的衛氏還沒進門呢!
穆攬芳也氣得不輕,她跟史家四少爺攏共見了沒多少次,每次也是點到為止地打個招呼,並無任何逾矩的私下相處,談不上什麼兩情相悅。
她能覺得這門低嫁的親事不錯,是看史家老夫人對她很是慈愛,加上史家男子爭氣,家風清正,順帶還因為有個衛氏那樣出身清貴的妯娌,想著衛氏都能看中史家,低嫁而來。
自己作為知縣家的姑娘,難道還能比翰林家的小姐眼光更高嗎?
綠珠勸道:“那大少爺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四少爺還沒有那樣呢。史老夫人對姑娘是真心疼愛,往後姑娘讓老夫人對四少爺多加管束一二,他也不一定會像大少爺那般放浪形骸……”
江月又說出了另一個要緊的信息,“史老夫人的壽數……怕是也沒多久了。”
老夫人沒有什麼病症,純粹就是年紀老邁,身體裡的生氣所剩不多,快到壽終正寢的時候了。
這種情況是最難辦的,江月的靈泉水也沒用——靈泉水能固本培元,調度人體內的生氣,但也得有‘本’可固,有‘元’可培才成。
史家老夫人大抵也是心有所感,所以麵對小病小痛,她也懶得吃藥折騰,隻想舒服地過完後頭的日子。
等到史家老夫人過身,大房管事兒的自然是大夫人朱氏。
朱氏雖然看著跟穆攬芳也挺親熱,但對大兒媳衛氏可著實稱不上好,連最基本的人前一視同仁都做不到,放任二兒媳踩到當長嫂的衛氏頭上。更彆說還有放任大兒子尋花問柳,沉迷女色那樁事。
在這樣的婆婆手底下討生活,很難保未來境況如何。
當時衛氏那般戰戰兢兢,生怕在外頭行差踏錯的,不惜冒著寒風跟江月回梨花巷休整,想來也是怕回府之後,在婆婆麵前露出端倪,使日子更難過。
“我知道了,我今日回去就寫信給外祖母寫信,說我對史四無意。親事未過明路,就算不成,也不至於傷了和氣。”穆攬芳神色凝重地說著,又忍不住歎了口氣,“我這是懸崖勒馬,未曾損失什麼。隻是那衛家的姐姐,那樣好的人,委實可惜了。”
誰說不是呢?
江月也不免為她輕歎一聲。
兩人說著話,不覺已經回了城。
此時春雨也落了下來,穆攬芳將江月送到梨花巷,拉著她的手道:“這次真是多虧了你,不然說不定我真就稀裡糊塗同意了。下回再議親,我一定一早把你請過去!”
“我也沒做什麼,隻是給幾個人診了脈,然後告訴你一些他們身體上的信息。”江月說著話,看到巷子口出來一個高瘦頎長的身影。
他穿一件輕便的春衫,撐著油紙傘,走的施施然,像雨幕下的一支翠竹,讓人忍不住探究他傘下的麵容。
江月便不和穆攬芳多聊什麼,拿了馬車裡的傘下了去。
“大雨天,穿的這麼薄,這是去哪兒?”她聲音裡不覺多了幾分擔憂,完全不似方才那般老神在在,寵辱不驚。
清朗的男聲隨後響起,“不去哪兒,隻是看著天氣差,不知道你是不是跟前頭似的,要去好幾日,想去穆家問問那史家的宅邸在何處來著。也不覺得冷。”
江月已經走到了聯玉身邊,手一招,他就乖覺地遞出手腕。
江月搭了一瞬,發現他確實無事,便也不說什麼,隻轉過臉跟穆攬芳揮揮手再見。
聯玉也把油紙傘往上提了一提,跟穆攬芳頷首打了個招呼。
穆攬芳對他們夫妻二人笑了笑,含笑的眼神在聯玉身上多留了一瞬,而後放下車簾,回家去了。
聯玉奇怪地蹙了蹙眉——這穆攬芳看他的眼神怎麼怪怪的,好像在說‘你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