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玨隻作不懂,“我回自己的地方,看自己夫人,跟旁人有何乾係?”
江月覷了一眼他腰間佩戴的腰封,正是前頭他特地扔在自己衣櫃裡那條,也懶得再多說什麼,隻好笑地彎了彎唇,問起彆的:“你的體質容易留下疤痕,怎麼把手上的包紮拆了?”
“啊,這個不大方便。”陸玨一麵解釋,一麵跟著江月進屋,“對你也不好。”
“嗯?還能對我不好?”
陸玨說是啊,臉上的笑意又濃重了幾分,“那日從城寨離開,熊峰他們就注意到了我的手,吞吞吐吐地問我怎麼弄傷了?我說沒什麼事,熊峰就嘟囔說‘從前倒不知道江娘子這般凶悍’。”
“那傻大個兒,以為是我弄傷的你?”
陸玨聳了聳肩,“我說不是你弄的了,但看熊峰和齊策齊戰的表情,應都是不信的。後頭免得旁人多問,我就拆了。”
江月扶額,“那我還得謝謝你用心良苦?”
陸玨假模假樣地擺擺手,說不用,“咱們夫妻一體,都是為夫應該做的。”
江月好笑地啐他一口,去灶上燒熱水,陸玨也跟著進了灶房,攬下燒灶添水的活計,讓江月安心在灶膛邊的小馬紮上坐下。
長得好看的人,做這些瑣碎的家事也同樣賞心悅目,江月托著下巴看了他忙碌了一陣。
熱水燒好之後,兩人各自洗漱了一番,先後回了屋。
江月將那他帶回來的包袱打開,裡頭是一條素淨卻並不樸素的鵝黃色襖裙,領口和袖口處還鑲了一圈白色的兔毛。
現下倒還是穿不上,但熊慧日前才和江月說過,鄴城的秋天結束的快,冬日來的早,馬上就要入冬,入冬的時候穿著就正好了。
包袱裡頭還有一些公文。
江月就把公文擱置到炕桌上,而後將襖裙收進衣櫃。
陸玨看她沒有露出不喜的神色,就坐到炕桌前接著處理公事。
江月將家中的筆墨放到炕桌上,問起說:“你今日心情不錯,有好事發生?”
陸玨手下不停,立刻說是,說完又停頓了半晌,說:“也不算是,你想知道嗎?”
江月當然是想聽的,自從前頭確認他就是自己的劫難所在,她就想知道一切和他相關的事兒,不然也不會在城寨裡和人打聽那麼些事兒。
他說著話,便把手中正看著的公文往江月麵前推了推,示意她可以一起看。
江月便到他身側,挨著他坐下。
公文上頭的軍事用語極多,江月看得有些吃力,陸玨也不催她。
等她看完,才發現他百無聊賴,正撚了她長至腰際的發尾,在指尖把玩。
“算了,你先忙吧。”
真要讓陸玨按著她這速度處理公文,怕是一晚上的休沐時間都不夠用。
陸玨輕笑一下,按著他日常的速度一目十行,飛快地看完,給出批複。
少年皇子在忙正事兒的時候,神情格外的專注,並不像平時那樣疏懶。
也就半個時辰,那些公文都處理完畢。
陸玨將它們隨手壘起,轉頭才發現江月還坐在自己身側,“怎麼還不睡下?”
江月從他左手中拿出自己的發尾,他歉然地笑笑:“太忘我了,沒注意到這個。你該早些提醒我的。”
江月搖頭說不礙事,眼神還落在公文上。
陸玨便也懂了,她這是確實想知道軍中的事宜。
他朝著江月攤攤手,然後在江月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再次拈起她的發尾,才開口道:“軍中的主帥叫杜成濟,那老頭從前是定安侯的老部下,與我素來不對付。陛下的意思是,讓他今年年關前,得交上一封令他滿意的捷報。杜成濟快愁得把頭發和胡子都薅光了。”
細軟柔順的黑發,被少年皇子漫不經心地繞在食指之上,拇指輕輕來回摩挲狎玩,莫名得有些輕佻。
江月也顧不上管這個,正色詢問道:“我聽熊慧他們說,去年本就可以攻下彭城,結束這場戰亂。現下你回到軍中,那杜主帥和你合作,還需要那般發愁嗎?”
陸玨輕嗤一聲,“他怎麼肯和我合作?去歲我用險招幫他打下鄴城,戰報傳回京城,便已經蓋過了他的風頭。那會兒我尚是個監察呢,如今我是副帥,再合作一次,軍功自然是我的。那老匹夫在前線種了那麼久的‘樹’,能眼睜睜看著我摘了最後的果?”
“而且你也說了,那是去年的事兒。戰場之上局勢瞬息萬變,更遑論過了一年,時移世易,彭城不是那麼好打的。”
陸玨像夫子教授學生一樣,很耐心地用最通俗易懂的話語,將戰事的始末揉碎了說與江月聽——
今上算不得一個明君,但也沒有荒淫無度,橫征暴斂,隻是庸碌貪色了一些。
陸家祖上連著出了好幾代明君,前人種好了大樹,今上躲在祖宗的庇蔭裡,也算得上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叛軍並不是受到不公待遇的平民起義,原身是一個名為‘極樂教’的教派。
‘極樂’是大乘佛教用語,梵文本意是幸福所在之處。
被蠱惑的教眾一心以為死後就能得道成仙,便悍不畏死,且這極樂教還有奇人異士相助,會給教眾服下特製的‘聖藥’,讓人百病全消,不覺疼痛,使得教眾越發篤信教主有大神通,越戰越勇。
每逢攻城,不等雙方的士兵對陣,這些被蠱惑的百姓會先衝在前頭,一邊口中高呼‘早登極樂’,一邊自願成為叛軍的肉盾。
是以,彆看叛軍現下隻有一個彭城,兵卒總共二三萬人,但起戰事的時候,全城皆兵。一年的時間,也足夠其吸納和培養更多的盲從教眾。
今上再昏庸,也不可能不顧普通百姓的性命——真要在史書上留下坑殺上萬百姓的記錄,那他必然是要遺臭萬年的。
“所以,這就是為何這場叛亂經曆了數年還不得以平息。一言以蔽之,便是‘投鼠忌器’四個字而已。”
陸玨給了她一個‘孺子可教’的讚賞眼神。
“叛軍兵卒二三萬,彭城百姓也有數萬,他們的供給從何而來?”
陸玨道:“彭城百姓連死都不怕了,自然也不會吝惜身外錢財,據說有人寧願餓死自己的妻兒,也要把糧食省給叛軍。而且那些個會使蠱的能人異士,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都是丘黎族的手段罷了。”
丘黎族,就是早前侵占過三城的異族。
曾經極其煊赫,讓陸家那位驍勇善戰的聖祖皇帝打得丟盔棄甲,龜縮到了極北之地。
江月便也懂了。叛軍既有被蠱惑的百姓供給,又有異族相助,便不用煩心什麼供給。
她厭惡地握緊了拳,她作為修士,再知道不過這方世界根本沒有靈氣,也更不可能有什麼得道成仙。百姓信奉什麼是各人的自由,可用信仰來欺騙蠱惑百姓為自己所用,那是真的惡心,令人不齒!
而那所謂的‘聖藥’則更是無稽之談,她作為醫修,尚要根據病患的不同情況來因症施藥,連靈虛界帶來的靈泉水也隻能起到輔助作用!真要有人能研製出那種東西,違背了天理循環,早就讓此間的天道給弄死了,更彆說大批量提供給普通教眾了。
陸玨見她神色不虞,便鬆開她的發,改為捉住她一根手指,輕輕捏了捏,“好了,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江月搖頭說不是這樣,“我隻是在想那極樂教所用的‘聖藥’……你能弄到嗎?我想研究一下。”
若是能解開那‘聖藥’的秘密,讓被蠱惑的百姓知道,那極樂教並沒有什麼大神通,加上人性本就是趨利避害,能感覺到疼痛了,百姓便也不會那般悍不畏死地擋在前頭了,便也能大大減少傷亡。
少女靜靜看著他,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陸玨恍然了一瞬,想起去年這時候二人在荒野山洞中相遇,彼時她同樣形容狼狽,氣息虛弱,卻目光清明肅然,宛如坐於高台的神女。
“好。”他止住了笑,應承下來。
…………
十月末,鄴城便已經冷得滴水凝冰。
江月換上了陸玨給她置辦的襖裙,依舊和前頭一樣忙著。
這日熊慧又幫著她把家書送了來。
鄴城距離路安縣路途遙遠,且鄴城現下極為特殊,書信進出都需要好幾道查驗的步驟,江月和許氏一個月也隻能通信一次。為了節省時間,每次江月都是當著熊慧的麵看完,然後立刻提筆回信,再麻煩熊慧當天送出。
這次的家書上,許氏依然是一如既往地交代離家數月的女兒女婿在外頭要照顧好自己,然後說起一些家中的瑣碎小事,表明家中一切都好,不需要他們操心,最後詢問他們小夫妻回不回家過年。
彆的倒還好說,回家過年這一條,江月覺得怕是做不到了,提筆回信的時候,她覺得有些歉然,寫的極慢。
一封回信才剛寫完,就看熊峰快步進了大宅。
“江娘子,殿下請你入軍營一趟。馬車已經備好了。”
熊慧立刻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畢竟若是無事,陸玨應該不至於讓江月過去軍營才是。前頭偶有軍醫束手無策的傷患,也是抬回城寨給江月診治。
熊峰搖頭,諱莫如深。
江月立刻起身,她猜著應當是陸玨弄到那欺名盜世的‘聖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