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作平時,陸玨肯定不會勉強她,這次卻是不由分說地把她手裡的筆抽走,將她寫寫畫畫的東西整理到一邊,把托盤放到她眼前,“那就當是陪我吃。”
江月便也不好堅持什麼,起身去淨了手。
軍營裡的大鍋飯滋味當然稱不上好,江月確實無甚胃口,用了幾筷子菜,半個饅頭,也就放了筷子。
陸玨見她吃完,便加快了用飯的速度,把剩下的飯菜一掃而空,連江月吃剩的半個饅頭也一並被他吃完了。
吃相倒稱不上難看,卻絕對跟文雅不搭邊。
江月跟他生活過不短的時間,從前一直以為他胃口不大,此時不免多看兩眼。
陸玨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解釋道:“一軍營的人都跟餓狼似的,在這兒不吃的快些狠些,管你是誰,照樣得餓肚子。”
飯後,陸玨還得去巡視,江月就還留在主帳裡。
等到他再次徹底忙完回來,江月才注意到外頭夜色濃重,已經過了鄴城城門落鎖的時辰。
“我在這兒留宿不礙事嗎?”
陸玨說不礙事,若是必須讓江月回去,他早就讓人把她送回去了。
“彭城‘聖會’前後,叛軍不會用兵。你可安心歇著。”
“那軍營裡其他人會不會覺得……”
陸玨見她發髻鬆散,便伸手幫她把木簪子扶正,“那更不礙事了,至多就是明日被那些熊小子調笑幾句。”
江月遂也不多說什麼,把自己今日整理出的一些信息分享給他。
那‘聖藥’的成分暫且不得而知,但從那男子的各種症狀來看,那藥能使人力大如牛、不覺疼痛,而且五感會極其敏銳,不然也不會在暈死的狀態下,三番四次地蘇醒過來。
“我取了一些他的血驗過了,沒有毒。但血的顏色卻有些古怪,比常人的血濃稠一些,也有些古怪的淡薄氣味。而且生氣格外的足……”
陸玨跟叛軍交手數年,這也不是第一次想在‘聖藥’上尋破綻,不少內容都是他早就知道的,但他還是耐心地一字不落地看完、聽完,最後才發問道:“什麼是生氣?”
“這生氣……”江月思索半晌,“前頭在家時,寶畫經常看那些修仙的畫本,我記得你閒來無事時也曾翻閱過。修仙界有靈氣,這世界就有生氣。它無影無形,卻無處不在。若把人體比作一條溪流,生氣就是其中的水,大小傷病就是溪流中的各種石頭,若‘石頭’過大,則會阻斷溪水,但隻要水仍在,搬走‘石頭’,溪流就還能順暢流淌……但若是水源斷絕,即便這溪中並無任何阻礙,還是會徹底乾涸。”
對於一個沒接觸過修行的凡人而言,這套言論其實無異於天方夜譚。
陸玨卻並沒有表現出半分不信,他也足夠聰慧,三言兩語間便理解了。
“所以我猜想,那‘聖藥’就是極儘所能地激發人體內的生氣,使本該細水長流的一條小溪變得洶湧奔騰,其中的‘石頭’自然被輕易衝刷而過,使人不覺疼痛、格外康健,反應速度遠超尋常的練武之人,甚至力大如牛……”
“不過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人體內的生氣是恒定的,激發的後果必然會影響壽數。按我今日摸到的脈象來推斷,服下那藥的人至多隻有五到十年的性命,期限一到,就算沒有外力,也會殞命。”
說到這處,江月的神情越發沉凝。
陸玨十三歲上的戰場,彼時戰事已經起了一年,前不久他剛過了十七歲的生辰。
算起來,最早服用那‘聖藥’的一批百姓,已經是危在旦夕。
“今日那男子力大如牛,據老李所言,從前你們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他應當就是最早開始服用那藥的那批信眾的一員。現下這詭異的力氣,也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她捏了捏發痛的眉心,最後道:“我有可以固本培元的獨家‘藥水’,合理平緩地調度人體內的生氣。下午讓無名先生和齊家兄弟幫忙,好不容易給那人服用了一些,但效果甚微……”
那被蠱惑的男子拒不配合,把他嘴裡的布帛一抽走,他便要咬舌自儘,無名的武藝還在陸玨之上,出手把他下巴卸了,他仍不覺疼痛,用可以活動的上牙,如野獸一般,在口中胡亂撕咬。
靈泉水好不容易喂下之後,效果卻並不顯著,仿佛被什麼東西阻隔在外,使他不得以吸收。
“這便是今日全部的研究成果。”她放下了手,又說了聲:“隻有這麼多,抱歉。”
“為何一直說‘抱歉’?”陸玨無奈地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你是人,又不是神仙,且早先我已經讓軍醫混入過彭城,裝作遊方大夫給彭城的百姓義診,他們的診斷出的結果才叫令人啼笑皆非。”
彭城百姓上到花甲老人,下到垂髫小兒,遇到個病症,並不想著求醫問藥,而是等著每月一次的‘聖會’賜藥。
那次的行動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在不驚動叛軍的情況下,尋到了一個服藥久矣,願意讓軍醫診治的百姓。
結果幾名經驗老道的軍醫輪流診治後,真心實意地直誇對方身體康健,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畢竟他們感受不到江月所說的生氣,隻能從‘望聞問切’上判斷一個人的身體狀況。
甚至其中還有一個‘醫癡’,回來同陸玨進言說那極樂教或許真的有大神通,能研究出那樣的好藥,還說:“殿下不妨礙將同極樂教談和,將這藥弄來,屬下研究過後,若是無礙或是送至禦前,或是分發給其他百姓服用,如何也是大功一件,青史留名!”
在她的講述之下,江月果然把心思轉到了他所說的事情上,詢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我給了他一頓軍棍,他也就不敢再多嘴多舌了。”
江月仍然看著他,陸玨便也知道她想問的不隻是這些,輕歎道:“那‘聖藥’算是陣前的一樁機密,若是大肆傳揚出去,叫一眾百姓知道了,少不得也跟那‘醫癡’似的,心生向往。當時能順利打回鄴城,一來是我用了險招,奇襲了他們的營帳,殺了一名大將。二來主要是因為極樂教極為小心,占領鄴城二三年的時間,並未在鄴城發放‘聖藥’,本地百姓被影響得甚小,絕大部分都不知道有這種東西存在……”
“那陛下……”
陸玨輕嗤一聲,閉眼感受了一番,確認外頭無人,才接著道:“陛下自然是知道的,不然早前為何招安?就是想要那藥罷了。但人家不搭理他不是?前頭我回宮一遭,他除了審問我在外頭的行蹤,問的最多的就是那‘聖藥’了,顯然還是不肯死心。”
江月臉上也泛起厭惡之色——不問戰況,不問前線的百姓,皇位上的那個人,真的配當這天下之主嗎?
“好了,時辰不早了,該睡了。”
說完,陸玨就拿了自己換洗的中衣出了去,過了半晌,他散著頭發,穿著中衣,端著水盆進了來。
感受著他身上冰冷的水汽,江月就無奈道:“這麼冷的天,怎麼還用冷水衝澡?”
他同士兵一道操練了半下午,身上汗味濃重,平時倒是無礙,卻不想熏著她。
陸玨也不提這個,隻說:“條件簡陋,你洗個臉再睡。”
少年皇子安靜地為她試了試水溫,擰動布帛。
江月看著他輕柔的動作,艱難地、緩慢地開口道:“我記得他。”
記得那個綽號叫‘小胖子’的十五歲少年,姓龐。
黝黑的皮膚,五大三粗的身材,笑起來的時候單邊臉上還有一個酒窩。
早先他休沐的時候,被他娘拉著到了江月跟前。
胖少年很不情願,“我身強力壯的,哪有什麼病痛啊?”
他娘是個爆炭脾氣,跳起來敲了他一個爆栗,“前頭受過那麼些傷,誰知道有沒有埋下什麼病根?而且我咋看著你比之前又胖了不少?老娘拚死拚活地給你拿了個號,你不看也得看!”
他抱著頭求饒,委委屈屈地坐到了江月跟前。
江月當時給他診完,還笑道:“龐大娘彆動怒,他也沒說錯,他身上雖受過一些傷,但身體底子好,又正當年少,並沒有什病根遺留。至於體胖,大抵是天生的體質,也沒有對身體造成負擔。”
“你看,你看!我就說我身體好得很!”胖少年當時就從條凳上一躍而起。
結果當然又是挨了他娘一通捶,捶得他抱頭鼠竄。
母子倆的相處模式格外逗趣,而且龐大娘的住所離江月的小院也近,時不時也跟著侯大嬸一道來幫著江月晾曬草藥。
江月便記住了他們母子。
她今日的情緒確實不大好,既是因為沒有一下子理出頭緒,略有些挫敗感。最重要的還是知道了認識的人因她的提議而殞命。
而且一眾傷兵中並沒有任何人抱怨,沒人怨懟研究‘聖藥’的提議,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他們相信她,無比的相信她,相信她會想到破解之法,讓他們沒有平白犧牲和受傷。
這種情況,反而讓江月心裡越發不好受。
她心緒起伏比常人小,若真的生了情緒起伏,便不比常人容易平複。
第一次,她思考的並不是什麼因果,隻覺得心頭沉重,一整日都覺得有些喘不上氣。
陸玨其實已經猜到了一些,早前不想讓她在鄴城久留,操心的既有她的安危,也有這一層。
“沒事的,我在呢。”他溫柔地給她擦臉,擦去她眼中氤氳的水汽,“是我允了你的提議,是我下的決斷,是我沒有想到服用那藥物日久的人,會有那般可怖的力氣,也是我背負的人命,一切都是我。”
軍中一切都很簡陋,即便是陸玨的床榻,兩人並排睡下之後,也會顯得有些逼仄。被子也隻有一床薄被。
陸玨用薄被把她包成一個‘蠶蛹’,略有些笨拙的、像早前拍哄小星河那般,在她背脊上輕拍。
翌日天不亮的時候,軍號照常響起。
外頭喧鬨起來,陸玨輕手輕腳地起了身,很快出了去。
他走後,江月也立刻睜開眼坐起身,穿戴整齊。
她去了無名所在的營帳,直接道:“先生,我想知道丘黎族相關的事。”
歉疚無用,一晚上的時間足夠她平複心情,調整思路,接著探查‘聖藥’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