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二人都沒有言語,直到了城門口的時候,陸玨才開口道:“我還得回去,就送你到這裡,這幾日雪停以後,讓珍珠送你離開。”
說完,他先下了馬,再托著江月下來。
站穩之後,江月問:“為何?”
陸玨抿了抿唇,未曾第一時間門回答,隻道:“你答應過的,我讓你離開的時候,你必須得離開。”
那話確實是江月應承的不假,但當時戰局未定,江月應承的是有危險的情況會提前離開。
現下陸玨可謂是勝券在握,又不是那種萬不得已的情況,她也不是非要違逆他的安排,隻是想知道原因罷了。
珍珠快步過來為江月打傘,聞言也奇怪道:“彭城被蠱惑的百姓越來越少,隻剩下一些極樂教的死忠和二三萬兵卒,咱們又知曉了中蠱之人的命門,這戰事眼瞅著已經要結束了。”
熊慧也勸道:“是啊,現下誰不尊稱一聲江娘子為‘醫仙’?有她在,咱們這兒民心也安定。這天寒地凍的,殿下何至於讓江娘子奔波。留在這城寨裡……”
陸玨麵色沉靜的看了她們二人一眼,二人便立刻噤聲,不敢再為江月說話。
陸玨接過珍珠手中的傘,又送了江月一段,許久才開口道:“兔子急了尚且咬人,叛軍雖窮途末路,卻未必沒有後招。我也不放心你離得太遠,隻是讓你去往暨城而已,也已經讓人把你母親他們接過來,讓你們在暨城團聚。”
說完這些,停頓半晌,他才道:“日前,杜成濟死了。”
原是這樣,江月嗔怪地看他一眼,“早說開不就好了?沒得讓人亂猜。”
陸玨彎唇笑了笑,“本就準備解釋的,誰成想珍珠和熊慧一聽說我要讓你走,就上來搶了話頭。咱們醫仙娘娘‘收買人心’的本事可了不得。”
江月笑著啐了他一口,隨即又正色道:“百姓們不知就裡,說你是天命之人,說我是醫仙……可會不好?”
自古就有功高蓋主之說,更彆說他本就是個不受寵的皇子。
若這些個傳聞傳到皇帝耳朵裡,難保不會跟前頭似的,再次猜疑。
雖照著陸玨現在的氣運來看,皇位已然是他的囊中物,但江月還是不想他無端造出殺孽,少不得規勸幾句。
“無礙。杜成濟死了。”
江月一想也是,從前杜成濟是主帥,陸玨是副帥,二人分庭抗禮,他尚且需要忌憚軍中再生內亂。現下杜成濟讓叛軍殺了,重明軍又剛立下大功,兩支軍隊都應該儘在他掌控之中。三城距離京城路途遙遠,要按下那些流言,對人情練達的陸玨來說,應也不是太難。
江月就沒再操心下去,“那雪停之後我就去暨城等你。可惜你事忙,咱們今年不能一道過年了。”
他笑著應一聲,將傘交給江月,說去吧。
江月招呼上熊慧和珍珠一道,三人擠在一把傘下往城內走去。
快拐進去的時候,江月心有所感,站住了腳,回頭一瞧,果然他沒走。
她笑著衝他擺擺手,示意他快些回去。
少年皇子這才也朝她揮了揮手,打馬而去。
…………
一場大雪足足下到了初七才停,趁著路麵凍結之前,珍珠準備護送江月離開。
熊慧為江月置辦了好些個行李,吃穿用度一樣俱全。
珍珠看著裝滿了一車的包裹,無奈道:“暨城距離鄴城才幾日的路程,何至於這般興師動眾?至於到了暨城,殿下也早就安排好了人手,哪裡用的上這些?”
熊慧讓她彆管,“又不都是我一個人準備的,是大夥兒聽說江娘子要走,自發送來的。都是大夥兒的心意嘛!要不是我沒告訴他們具體日子,大夥兒今兒個還得來送行呢!”
也是,戰事結束在即,不拘是陸玨,還是江月,後頭都不會在三城久留。這次分彆,再相見不知是何時。
珍珠也就沒再嫌行李多,和熊慧一道裝車。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趁著城寨居民還未起,江月坐上了離城的馬車。
珍珠帶著幾個女兵駕車,馬車到了城門,齊戰已經帶著人等候了一段時間門。
雙方人數一相加,足足有五六十人,比當初他們去接路安縣接陸玨那次,還興師動眾。
女兵倒還好,平素隻操練,並不上戰場,但齊戰等人卻是脫不開身的,百忙之中抽出空來護送她上路。
江月就讓他們不必顧忌自己,跟前頭一樣全速前進,沿途不必停留。
兩日之後,眼看著又要下雪,一行人在荒郊野外安營紮寨。
這時候熊慧給帶的東西就派上用場了,裡頭不止有乾糧,還有米麵和大白菜,厚實的被褥、襖子等,即便是宿在野外,也不擔心缺衣少食。
安頓好後,珍珠隨齊戰一道在營地周圍散下驅蟲的藥粉,然後就勸著江月進帳篷裡休息。
再有一日,就能和許氏她們團聚,江月心緒起伏,並無甚睡意,便在帳篷裡一邊打坐一邊思考說辭——
陸玨都派人把許氏她們從路安接到暨城了,肯定是表明了身份的。
許氏和房媽媽也就自然她所謂的‘尋夫’,是尋到了戰火紛飛的鄴城,估計都會嗔怪她主意大。
寶畫那丫頭說不定還得大哭一場。
不過家裡人都愛著她,自己好聲好氣地認個錯,她們應也不會忍心苛責。
對了,還有小星河。上次收到的家書上說,這小子長得越發結實了,遠超同齡孩子,已經能坐能爬了。
應該已經不認得她了吧,但這小子生出來就乖覺,見了她應當也不會哭鬨。
江月胡思亂想了一陣,不覺外頭徹底安靜了下來,萬籟俱寂,隻依稀聽到雪落下的聲音。
一道輕緩的、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出現在了江月的帳篷前。
帳門被掀開的瞬間門,幾根銀針急射出去。
隻聽丁零當啷的幾聲輕響,銀針落在了地上。
一道陌生的聲音調笑道:“聽聞醫仙娘娘既會製藥,一手銀針更是使得出神入化,能從閻王手底下救回人的性名。隻是不知道你這銀針不止可以救人,還能殺人。”
話音未落,一個瘦小的人影已經進了來。
江月沉著臉看他,“是你。”
眼前的人看著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模樣,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麵容,黑黑亮亮的眼睛,骨瘦嶙峋的身形,赫然正是前不久那群乞兒中,聾啞癡傻的那個。
可他的聲音,卻是成年男子低沉的聲線。
“是我!”他笑著應一聲,又歎了口氣,埋怨道:“陸玨這廝好生狡猾,把你藏得好深,我在流民營地和鄴城找了你好幾日……好險好險,差點就找不到你了!”
說完,他閒適地找了個地方,一屁.股坐下,打量了江月一陣,古怪道:“為何你隻有驚訝,卻不怕我?”
“我為何要怕你?”
“唔,大概是因為……我能順利到你的帳篷,自然是把外頭的人都放倒了。你的性命都在我手上啊。”
“人死如燈滅,我怕你作甚?”江月說著頓了頓,“而且我覺得,你不會要我的命。”
“怎麼說?”他起了興致,眼睛越發黑亮。
“你前頭既能悄無聲息地殺了一軍主帥,還能混入流民營地,現下又與我在這兒說了許久的話,足夠我死上百八十回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江月遠比常人敏感警覺,若對方懷著殺意而來,她不會察覺不出來。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仿佛聽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笑道:“理確實是這麼個理!但是誰跟你說,杜成濟是我殺的?哦!肯定是陸玨跟你說的對不對,這小崽子,當年我就不該留他的命,什麼臟的臭的都往我頭上推!”
江月抿唇不言,隻戒備地看著他,等他笑夠了,才接著問道:“你到底意欲何為?老幺,或者我該稱呼你為,極樂教主。”
他止住了笑,‘咦’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我身份?”
“你孤身前來,悄無聲息地放倒了那些人,自然不是用武,而是用毒。會使毒、會偽裝,對戰局了解甚深,除了那位藏頭露尾的教主,我實在不知道你還能是誰。詐一詐,也就能確定了。”
“你真聰明,不比陸玨差!”極樂教主興致勃勃地給她豎了豎拇指,“其實我也沒準備做什麼,就是好奇,想知道是什麼人能解了我族的迷心蠱。我跟你說,那蠱從前可沒用了,給十個人種下,至多隻能控製五個人。也就是我爹和我都是族中天才,我倆先後改良了好些年,才有了現在效用強大的蠱蟲……唉,可惜啊,子蠱都讓你配的藥殺得差不多了,日前留存在彭城的母蠱也讓陸玨給搶走了。”
他看著喋喋不休自言自語,卻一眼不眨地觀察著江月的反應。
說到這兒,他越發興味盎然,捂著肚子笑道:“你以為杜成濟是我殺的,那肯定不知道他們搶奪母蠱,對不對?陸玨……陸玨要笑死我,我還當他是怕了我,所以著急讓你離開鄴城。原來……原來他怕的不是我!”
拖延了這麼久,卻仍不見有人過來,江月便確定齊戰等人沒有幸免,便懶得再聽他瘋言瘋,直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如你所說,你連那迷心蠱的母蠱都丟失了,再無勝算,難不成以為挾持我,陸玨便會放過你?”
“我沒騙你啊,前頭隻是想來瞧瞧你。不過現下我改主意了,我確實要帶你走,不過不是挾持,而是要請你看一出好戲!”
說完,他拍拍塵土站起身,將後背空門直接留給江月,走到門口對她招手,像孩童招攬玩伴一般,道:“快來啊。彆瞧了,你不是已經給我下過了毒嗎?”
說著又自顧自從懷中掏出一條死透的蠱蟲,隨手拋到地上,說:“你的毒不錯誒,我的冰蠶蠱可解百毒,這就死了。還好我帶了不止一條!來啊,看看是我的蠱蟲多,還是你的毒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