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玨給她倒了茶,往她麵前推了推,“在府裡也待了月餘了,再傷筋動骨,來接你一趟總歸是可以的。而且今日新宅竣工,得咱們一道去驗收。”
陸玨說的新宅,也就是皇帝賜的皇子府。
由禮部和工部一道建造,雖說來日他坐上了那個位置,這府邸多半是要閒置的,但卻是他監督著建的,畫圖的時候還來問過江月不少意見,算是二人的心血。
馬車走了二刻鐘,到了地方。
到底是皇子府邸,這宅子比江月見過的,任何民間的宅子都闊大——赤色的門板,黃銅的門釘,牌匾是叫不上具體名字的好料子。連門口的兩個石獅子都栩栩如生,威風凜凜。
等穿過影壁,裡頭的風格就跟外頭截然不同,並不如何見如何雕梁畫棟的過分精致,而是樹木花卉齊聚,怪石假山嶙峋。即便是入冬時節,不少草木都凋敝,但常青的樹木也有不少,而且布局講究,安排妥當,看起來也絲毫不顯蕭索,反而彆有意趣。
比起皇子宅邸,更像個園林。
江月還真就喜歡這樣的,但想著她的喜好是修仙界帶來的,和常人不同,之前陸玨詢問她的意見的時候,她也隻提了提旁的沒什麼喜好,隻是喜歡山水野趣多一些。
沒想到陸玨不隻是參考了她的意見,而是完全照著她的意見來的。
簡單看過了一路,江月都很滿意,直到廳堂附近,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宅子才剛竣工,未曾安置下人進來,廳堂裡頭卻亮起了燭火,還倒映出兩道人影。
黑團頓時衝到江月跟前,警戒地嗚咽出聲。
江月隨手禿嚕了一把黑團,安撫住了它,對陸玨道:“你這哪裡是請我來看宅子,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陸玨摸了摸鼻子,說:“外頭不方便細說,醫仙娘娘原諒則個。”
說著還要用吊在脖子上的那隻傷手,給江月致歉行禮。
江月好笑地攔了他一下,抬腳進了廳堂裡去。
裡頭正坐著二人,一個是衣著樸素的,麵容普通的中年男子。另一個是個十來歲的小少年。
中間男子並不作聲,隻是沉默著抱拳行了禮,而後退到了門外。
小少年起身給江月見了個禮,而後輕聲道:“是我請您過來,麻煩您給我瞧瞧病。”
江月心中已經有了猜想,先側身避過他的禮,等看小少年摘下手套,便知道眼前的小少年乃是安王世子。
安王世子如傳聞中一樣,旁的地方都跟常人無異,隻是看著瘦弱一些,但一雙手卻委實有些怪異,他左手的食指和無名指連在一處,右手則是五根手指都徹底連在一處,跟鴨蹼一般。
這樣的手,彆說習武或者寫字,即便是日常起居,都十分不便。
江月道一聲‘冒犯’,仔細把安王世子的每根指骨都捏過,注意到他左手完好的幾根手指上,指腹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繭子。
看繭子的位置,應當是日常拿筆導致的。
這位被皇家其他人稱為怪胎的嫡長孫,看來並沒有放棄習文。
隻是也奇怪,陸玨一直讓她在宮裡的人麵前藏拙來著,即便是稍與江月打過幾次交道的荀家人,現下也隻知道她在瘍醫之外,精通獸醫之道而已。
怎麼會突然把安王世子帶到自己跟前來看診?
作為醫者,江月暫且拋去了疑問,隻專心看診,經過一係列的望聞問切之後,她思考了幾息的工夫,安王世子到底年少,眼角眉梢已經透露出了一絲焦急。
等到江月打好腹稿準備開口的時候,安王世子搶先道:“治不了也無礙,先謝過您了。”
仿佛已經習慣了失望。
拋開小少年是陸玨的侄子這件事不提,這份不卑不亢的態度,也很難讓人生出反感。
江月道:“不是,這個能治。我剛捏過一遭,您左手境況好些,隻是連著一層黏膜,經絡不多,隻需要將二指切開,梳理經絡過後敷上藥,過一段時間就好。右手略麻煩一些,經絡甚多,若是冒然切開,可能整隻手都會失感,須得另外研究,非一夕之功。我的建議是先治左手,方便日常的飲食起居和讀書寫字,等左手休養好了,再治右手。”
安王世子靜靜地聽完了江月的話,跟陸玨有些相似的狹長眼睛,變得十分明亮,好似有兩團火焰再燃燒一般。
他說了聲‘抱歉’,轉過身深呼吸了幾次,再轉回來的時候已經平複了心情,這次他沒讓江月躲開,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大禮。
給她見過禮,安王世子又轉向陸玨,對著他倒是沒有這麼客氣,隻是簡單抱了抱拳,“也謝過九叔。侄子出來已久,怕母妃擔心,這便該回了。”
陸玨神色不變,問:“這就回?不約個具體日子?”
江月也有些想問這個,畢竟看得出安王世子對自己手上的異樣極為重視,現下知道一隻手立刻就能治,照理說該上趕著安排起來才是。
小少年舒朗一笑,說不用,“既知道能治,便不急在這一時了,且等往後吧。”
說完,他再次抱了抱拳,領著仆從從後門離開。
陸玨送了他們出去,回來時手上多了個木盆。
“井水寒涼,擦擦手就好。”他知道江月有給人看完診就淨手的習慣,說完便擰了帕子,還要替江月擦手。
江月自己接了帕子,挑眉問道:“這就是你說的‘好好休息’?”
安王府一派在京中一直十分低調,陸玨前頭雖救了安王世子,但以安王妃和安王世子的謹慎性子,應也不會在這檔口讓求診才是。總得有個什麼由頭。
陸玨已經不會再對她有任何隱瞞,解釋道:“確實是我起的頭,那日安王世子上門探病,送上謝禮,我讓齊戰故意透了口風,說‘幸好傷的是胳膊,不是腿’……”
後頭安王世子問起來,便得知陸玨曾經在叛軍手底下受過極嚴重的腿傷,不良於行。
當時小少年也並未探究,探過病,送過禮,便回去了。
也就隔了幾日,他給陸玨遞了個信兒,說的也跟治傷無關,而是宮裡和朝堂上的一點動向——皇帝自從馬場受驚後就突然病了,太醫說不上個所以然,給皇帝煉丹的道士倒是不進獻丹藥了,神神道道地說起可能是被什麼衝撞了。而皇帝日前寵幸著的幾個瘦馬,都衣不解帶地侍奉著,偶爾也屏退宮人,跟皇帝吹枕邊風。
老道士是二皇子一派的人,幾個瘦馬是七皇子的人,兩派人馬這是看八皇子沒被按死,卯著勁兒地想後招。
八皇子覺出味兒來了,也不閒著,集結了一幫朝臣,開始挑他們兩派的刺予以反擊。
二皇子和七皇子兩派也不是麵團捏的,朝中也有人手。
這個說二皇子的莊子侵占了彆人的良田,那個說七皇子強搶民女,下一個又說八皇子目無王法,行事乖戾……禦史台近來寫折子的筆都禿了一籮筐,煩的皇帝乾脆把朝會給停了,隻說安心養病。
但躲自然是躲不過的,照樣有朝臣借著探病的空隙,跪奏陳情,非讓皇帝斷出個所以然來。
據說派人馬都起了計劃,準備趁著皇帝年前出宮祭祀的時候,安排人犯蹕告禦狀,如何也得按下去幾個兄弟。
皇帝都煩成這樣了,其他未曾站隊的官員也沒好到哪裡去,眼看著局勢將要失控,他們請動了出身百年世家的文大人出麵,等趁著年節上宮宴的時候,請立太子。
京城的這個年關,必然是熱鬨非常。
這些個消息,其實陸玨也能探聽到,隻是回京部署的時間尚短,安插的人手並沒有那麼得力,不至於像安王世子似的,連瘦馬跟皇帝說的悄悄話都能一字不落。
所以遞消息是假,展現先太子留給他的人脈才是真。
在今日之前,拋開秋彌那天日、隔著千八百米的聚於圍場不提,安王世子連江月的麵都沒有見過,卻已經為了一個希望拋出了橄欖枝。今日診治過後,他也沒說立刻開始治療,而是隻說往後。
至於是什麼往後,連江月此時都心中有數,說的是這場奪嫡風波結束後。展現的是安王世子並不準備奪位的立場和態度。
“世子這魄力可實在是……”江月腹誹皇帝和其他幾個皇子一代不如一代已久,一時間沒尋到確切的詞誇讚,頓了半晌才感歎道:“難怪連你提起先太子時,言辭間都不覺會帶出一絲敬佩和濡慕。”
陸玨不禁也生出一絲感歎,“自打我有記憶的時候,他父親的身體便已經不大好,每日還得處理陛下甩手的全盤政務。我與他接觸不多,偶有碰麵,也隻記得他父親慘白的臉和連綿的咳嗽。”
在新宅耽擱的時間不短,陸玨再用馬車把江月往回送。
分彆之前,陸玨鄭重地提醒道:“再過不久就是年關,這段時間不妨把藥鋪交給蔣軍醫和熊慧打理,其他鋪子都交於昌叔。之前還聽母親提起,說早知道還有回到京城長住的這一日,當年便不該將你父親的墳塚留在鄉間,一年才能回去一趟。今年恰逢多事之秋,不適宜長途跋涉,回鄉祭祀。不若在年前請人選個風水寶穴,為嶽父立個衣冠塚,為來日遷墳做準備……”
江月立即會意,陸玨這是讓她近來都彆再出去,安心在家等消息。
既知道京中就要亂,江月遂也不多說什麼,點頭應承下來。
之後的日子,江月便對外稱準備在家中待嫁,閉門不出,隻不五時地詢問喊來昌叔或者蔣軍醫,問一問各個鋪子的運營情況,其餘時間便陪著許氏和小星河。
許氏總說讓江月不必操心家裡,但看著女兒早出晚歸的,哪兒有不心疼的?
近來她也在私下跟著賬房先生學習算賬,跟著昌叔學管家,想著為江月分憂,承擔起一家主母該儘的責任。
江月得了空,正好檢驗一下許氏的學習成果,母女倆一會兒說正事兒,一會兒說說家裡的事兒,一會兒還有閒不住的小星河過來打岔,輪流跟親娘和姐姐膩歪,不覺間就已經到了臘月底。
皇宮裡除夕也要大擺宴席,犒賞得臉的臣子和命婦。
江月有幸也在這個名單之上,但這次她並不準備前往,推說自己得了風寒才剛好,沒得把病氣過給宮中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