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目之所及處是一片濃鬱厚重的黑, 地表就像被惡魔所侵占般,荒涼闃寂,永無邊界的蔓延出去, 直到與腥紅的天空相接,融合成一條黑紅分明的線。
楚辭的手指縫裡還殘留著幾粒黑色的粉末, 像是沙子,卻又比砂礫更細碎, 平鋪在地麵上,被風吹出道道折痕。
可是現在連半點微風也無。
隻有烏黑的地麵, 和鏽紅的天空。
楚辭甩了甩手, 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走著走著,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刻所在的是什麼地方。
他剛來霍姆勒的時候, 星艦降落在11區的樓頂,他拿著望遠鏡朝著某個方向遠眺, 也看見過一片毫無色彩的黑。
後來老費頓告訴他,那是……
漆黑之眼。
他莫名的被旋渦風刮到了漆黑之眼——不對!
老費頓說過7區距離11區很近, 而11區因為就在漆黑之眼的邊緣,經常會因為輻射能量場而發生各種空間扭曲,他應該就是被突然地空間扭曲傳送到了這裡。
他綁在小腿上的匕首還在, 拿了艾略特·萊茵的鉛彈槍就掉落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 楚辭慢慢走過去撿起來, 磕掉灌進槍管裡的黑色粉塵, 然後檢查彈夾,發現隻剩下五顆子彈。
當時劉正鋒也被卷進了旋渦風, 但是不知道他有沒有被傳送, 如果他也掉進了空間裂縫那麼被傳送去了什麼地方?
但當務之急是, 他要如何走出漆黑之眼。
雖然靠著精神力感知不至於迷失方向,但是這裡輻射指數肯定不低,能量場混亂,保不齊走著走著遇到個空間裂縫或者彆的什麼變故,而且就算他運氣好到爆炸什麼都沒有遇到,他的體力是否足夠支撐他走出這片荒蕪之地?
楚辭的精神力場大範圍覆蓋出去,但是距離越遠感知就會越失去精準度,茫茫的黑色沙漠之中,他隻能勉強感知到漆黑之眼的邊緣,很遠,遠到幾乎令人絕望。
如果按照聯邦的行政區劃標準,霍姆勒應該至少算個二級星球,漆黑之眼就像是在它的表麵剜走了一塊,露出傷痕累累的內裡。這塊疤痕存在了幾百年,占據了這個星球的三分之一。
楚辭歎了一聲,朝著某個方向走去。
近距離範圍的精神力場捕捉不到任何其他物體或者人,空蕩蕩的,空的人心慌。
他就在這樣的荒涼中走了不知道多長時間,這裡似乎沒有白天和黑夜,不管多久,千年萬年過去,看到的永遠都是沉黑荒漠和鏽紅天空交接成邊界分明的線。
楚辭體力逐漸不支,每走一會就得停下來休息幾分鐘才能繼續往前,而且精神力場能感知到的範圍在逐步縮小,精神力已經先一步探知到前麵有一塊障礙物,但是隔了好幾秒他的視線才注意到,前方不遠處是一塊焦黑的石頭。
這是他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見到除了黑色粉塵之外的東西。
他挪著步子走過去,靠著石頭慢慢坐下來,此時他已經疲憊至極,但也知道自己不能睡著,一旦失去意識,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鉛彈槍被他捏得滿是汗漬,槍柄上留下一層疊著一層的白印,就像楚辭此刻重疊虛幻的視線,他感覺天和地好像翻覆倒置,黑的成了重重壓下的天空,紅的成了地麵,那般血一樣的顏色,仿佛在燃燒,焚毀去世間萬物,隻剩下一片荒蕪。
他豁然睜開眼。
意識緊跟著清醒了些,楚辭撐著地麵慢慢站起來,忽然發現,自己視線裡黑紅想接的背景中,忽然多了一粒,突兀的白點。
他揉了揉眼睛,白點卻並沒有消失。
楚辭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或者是了無生機的黑色荒漠上出現了海市蜃樓。
精神力朝著那個方向覆蓋過去,他才意識到,原來那裡真的有一個白色的物體。
可問題是,他剛才走過來的時候並沒有看見——甚至是感知到這個方向上有什麼東西。
他步履沉重的朝著白點的方向走了過去,腳步有些踉蹌,因為這裡坡度比他之前走過的任何地方都要陡峭一些。他越走越近,白點逐漸變大,逐漸開始有了輪廓。
終於,楚辭走到了它跟前,清楚地將它儘收眼底。
那是一架墜毀的巨大的星艦。
白色,從碟部到左側翼全部橫切進黑色地麵裡,而尚且完好的主甲板艦體和尾翼姿態扭曲的佇立於黑紅背景之上,就像是一隻折翼的白色大鳥,離開天空後絕望而又緘默的跪在地麵,周圍堆積起無數蒼白碎片,正在等待著千萬年的風化。
它的外殼上布滿了黑色細小的臟汙,遠看去就像是裸露在外的血管網絡。龐大冰冷的飛行器佇立在這裡,也許是因為周圍過於寂靜荒蕪,也許是因為它已經支離破碎,竟然顯出一種詭異的落寞和脆弱。
這大概就是當年阿瑞斯·L墜毀在霍姆勒的星艦?
楚辭猜測著,慢慢靠近了它的側翼。
那上麵寫著“古董”,卻截著後麵的地方折斷,從其中一塊比較大的碎片上可以看到幾個數字,大概是星艦的注冊號,那麼這架星艦的名字很有可能就叫做……楚辭的目光落在了“古董”這個詞上,它大概叫做古董號。
世人皆知偉大的阿瑞斯·L和他的探索號,卻無從知曉,這架叫做古董號的星艦墜毀在霧海的小行星上,是他最後簡陋而又荒涼的墳塚。
也許是長途跋涉中讓楚辭意識遲緩,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不應該靠近古董號,它的輻射和能量場很有可能會將自己撕碎。
可是他已經完全的暴露在古董號的“視線”之中。
楚辭用袖子揉了揉眼睛,靜靜的觀察了自己身體變化,似乎並沒有受到輻射的影響,他想起在錫林的時候輻射雨也不會對他有什麼傷害,稍微放下心來,但卻也沒有放鬆警惕。
他繞著這架破碎星艦走了一圈,發現它墜毀時候的狀態很神奇,從萬米高空墜落之後大半個主艦體竟然幾乎還是完好的,再往前走,甚至找到了它緊閉著的對接艙門。
就好像是有一隻巨手拎著,將它直接杵在了這裡。
楚辭看著鏽漬斑斑的懸梯,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去看看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道陰森的笑聲。
他豁然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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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槍而已,你也真是……”通訊界麵裡的張雲中無奈搖頭,“還專門為這事給我通訊?”
“也不全是。”西澤爾淡淡說著,脫掉了軍服掛在衣架上。雖然他現在已經是個師長,但依舊住在研究員公寓裡,劉副官曾經問過他搬家的事情,但卻被他謝絕了,沒有彆的原因,隻是他覺得太麻煩。
“我本來讓白粵告訴你明天我就要回35師的軍部,一個月後回來。但是她一聽說那把配槍是你送給我的,就不太敢給你通訊了。”
張雲中“謔”了一聲:“這姑娘膽子這麼小?”
洗澤爾無奈道:“她年紀小。”
張雲中搖了搖頭,不知道嘀咕了句“說的好像你年紀多大似的”,西澤爾道:“那就先這樣,再見?”
“……”
張雲中一瞪眼:“不是,你給我通訊就說這麼幾句話?”
西澤爾輕微皺了下眉:“我沒有彆的事了。”
“沒有彆的事你就不能再多和我聊兩句?”張雲中看上去很是牙疼,“咱倆怪熟,你這態度怎麼還這麼冷淡?”
“那您說,我聽著。”
張雲中顯然已經習慣了他的冷漠,開始絮絮叨叨說一些有的沒的,偶爾西澤爾也會跟著插一兩句,到了最後,張雲中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道:“對,我就說我忘了什麼,納金斯和連城鈺那兩個老東西不好對付,你回師部這趟恐怕不會順利啊。”
西澤爾“嗯”了一聲:“我已經和兩位打過照麵了。”
“哎,”張雲中歎了一聲,“不過你也不要太束手束腳,畢竟你任35師師長是陳頤老將軍首肯的,再不濟背後還有元帥和靳總,想做什麼就去做,有什麼問題問我也成。”
他抹了一把鋥光瓦亮的腦門:“我再怎麼說也乾了五六年副師長,有點經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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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梯之下站著麵容森冷的劉正鋒。
楚辭沒想到他竟然是直接被傳送到了這裡,因為他看上去遠沒有自己這狼狽。
“你竟然活著走到了這裡。”劉正鋒輕輕拍了一下懸梯的欄杆,鐵鏽撲簌簌的掉下去,就像是落了一層紅色的煙灰。
楚辭往後退了幾步,靠著對接艙門。
“這裡的輻射指數可不低。”劉正鋒橫著身體,堵在了懸梯口,“橫豎是個死,不如不要反抗,乖乖讓我殺了你……”
“這就是漆黑之眼?”楚辭靠著對接門,一隻手在背後摸索,“你帶我們去7區,就是為了把我們引到這裡?”
“這是個意外,”劉正鋒那隻好著的眼睛斂了一下,舔著嘴唇笑道,“風沙掩護之下足夠我殺了你們,至於7區,隻是因為我對那裡的地形比較熟悉而已。”
他手裡把玩著一把槍,語氣漫不經心的,似乎並沒有將楚辭放在眼裡。
“雖然你不值得一顆子彈,但是……”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在他看來,後麵的話說不說都一樣,麵前的少女對他來說已經和屍體無異。
他開了槍。
隻有一秒鐘,子彈就要沒入楚辭的額頭,奪走他的姓名之時,他卻忽然矮身一躲,子彈釘在了他身後的對接門上,於此同時劉正鋒的第二槍抵達,可是那扇緊閉了幾百年的對接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楚辭毫不猶豫的向後一仰,翻身滾了進去。
他在剛才和劉正鋒說話的過程裡一直都在試著打開星艦的對接門,他之前還在二星的時候馮·修斯給他的教科書裡有一本是《星艦發展史》,因此哪怕古董號真的是個古董,他也對它的對接門結構有一定的了解,性命攸關跟前,運氣也成了活下去的關鍵因素之一。
哪怕這扇塵封多年的門背後,同樣可能蘊藏著巨大的危險。
門後是一條隱藏在黑暗之中的走廊。
對接門上狹小的玻璃孔洞透出來一抹薄霧般的光帶,經年無人問津的塵埃在光帶裡浮遊,安靜如深海。
下一秒,對接門被大力拉開,劉正鋒過不意外的站在門口。他背著光,身體上覆蓋的金屬鋒芒幽微一閃,暗影將他的臉部輪廓整個簡化,仿佛隻剩下猙獰粗糲的黑白線條,他笑著,猩紅的口腔裡嗬出一線塵埃般霧氣。
楚辭抬手,鉛彈“碰”的從他槍管裡飛出去,但卻隻是打在了劉正鋒肩膀的金屬護甲上,這一槍無濟於事,他立刻再退,對接門的門口橫亙著虛弱的光,可是他身後的走廊卻被黑暗所掩埋,他後退著,感覺到身後出現了一扇門,反手拉開,看也不看就縮身躲了進去。
那扇門裡同樣安靜。
但隨著他的踏入,感應燈倏然次第亮起,蒼白的光瀑傾瀉而下,楚辭驚了一跳。
這樣的動靜劉正鋒肯定會注意到,楚辭隻能立刻反手合門,他萬萬沒有想到,都過去這麼長時間了,這架老古董的能源係統竟然還能正常運作?!
門口果然傳來了腳步聲,楚辭貓著腰貼牆走到一個高大的架子背後。
這間艙室似乎是某種倉庫,整個空間很大,大到擺放著聯排的架子頂著天花板,從那些架子中間的孔隙裡,甚至看不到艙室的牆壁。
楚辭躲在其中一個架子背後,精神力逐漸覆蓋到整個艙室,然後艙門就被大力推開,劉正鋒緩步走進來。
“我知道你在這。”他冷笑著道,“還想蹦躂到什麼時候?”
他越往裡走,楚辭在一個一個架子之間穿梭躲藏,就像是一場無聲的貓鼠遊戲。架子上塞滿了各種袋裝物和罐子,偶爾從孔隙間瞥過去的時候認出來幾個字母,大概都是食材,這裡是廚房的倉庫。
明明這間倉庫很大,但卻因為聯排的架子而顯得格外擁擠,成為了一個廣闊的密閉空間,劉正鋒那隻機械腳踩在平滑的地麵上,磕出一點清脆的震動,卻在這裡被放的無限大,在楚辭的精神力場感知之中,仿佛到處都是他催命般的腳步聲。
“你覺得你還能活下去?”劉正鋒惡魔般的聲音也在架子之間回響,“就算我不殺你,你也會因為這裡的輻射而死,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生不如死……你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希望,放棄吧……”
楚辭不為所動,他在腦子裡畫了一張整個倉庫的貨架和走廊分布圖,確定好門和劉正鋒的位置,然後從架子上拿下來一個罐子滾在地上。
骨碌碌。
輕微細碎的響動在空寂的倉庫裡回響,劉正鋒的腳步聲很快往這邊靠過來,楚辭一邊繞過貨架的左邊,一邊又從架子上扯下來一袋看上去是麵粉的東西撕開口子,往剛才那個貨架的過道裡一撒!
粉塵在空氣裡氤氳,像是一陣薄霧,將他單薄的身影模糊而去,他立刻朝著反方向而去,罐子滾動的聲音還沒有停下,而劉正鋒也確實被它所迷惑,往那個方向走了過去,楚辭借機靠近門口——
可就在他剛要伸手去拉艙門把手的時候,劉正鋒的聲音卻出現在他身旁的過道:“我說了,你再跑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