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柚一時間無法反駁,灰溜溜跑回房間換衣服洗漱去了。
陳頤老將軍坐在露台上曬太陽,楚辭坐在沙發上等陳柚。老人眯著眼睛,慢悠悠回過頭:“小家夥,要是教不會就去找納金斯,我們軍部的機師有什麼問題都樂意去找他請教。”
半天後,楚辭終於明白了陳頤老將軍的意思。
因為陳柚的機甲操縱,屬於已經沒救了的那種。說她技術垃圾吧,也不能算完全垃圾,大部分時候還算標準,有時候甚至能秀一秀操作,但她太容易受外界因素影響了,有時候哪怕隻是光學鏡上掃過去一道影子,她都有可能停滯一秒鐘,而對於某些動作指令來說,一秒鐘就是大失誤。
楚辭覺得自己學機甲操縱都沒這麼累過。
陳柚滿臉沮喪,楚辭決定按照陳老將軍說的,去找納金斯團長。
這段時間看上去所有人都不是很忙,西澤爾都可以周末不加班,而楚辭和陳柚去找納金斯的路上還遇到白粵和拉爾米勒奇。
“阿特彌斯指揮官,”驚訝道,“您怎麼在這?”
拉爾米勒奇笑眯眯的指了指身旁的白粵:“來找她。”
楚辭沒有多想,拉著陳柚直奔一團團部。
理論上來說他們不能在軍區隨意走動,但是陳柚從小在這裡長大,整個軍區就是她的家,連保衛處的大爺養的那條小黑狗都和她熟的離譜,更彆說各位軍官,於是她成了特例,光靠刷臉就能在軍區亂竄。
納金斯剛好開完會,一見到楚辭和陳柚驚訝道:“你們倆怎麼在這?”
楚辭向他說明來意。
納金斯隨手將手中的文件板扔給肖衡,道:“走,去模擬訓練室。”
肖衡破口大罵,納金斯帶著兩個小孩揚長而去。
來到模擬訓練室,陳柚自覺地進到了模擬艙內,楚辭和納金斯都抱著手臂站在監視麵板前,看著陳柚打開機器的人機交互接口,開始精神通感。
“納金斯叔叔,”陳柚的聲音傳出來,“要密令才能連接。”
納金斯給她敲了一串代碼,屏幕上的契合度數值開始攀升,最終停在了89。
“不錯。”納金斯評價道。
陳柚一激動,斷連了。
“再來。”
兩個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監視屏幕上,這次倒是契合度穩定,陳柚開始輸入動作指令,機甲一步一步前進,後退,平移,推進加速,雖然速度緩慢,但完成的還算標準,而等到切換連續動作的時候,第一個組合完成的也很好,到了第二個就開始雪崩。
組合公式輸入錯誤,又手忙腳亂的銜接不上,機甲上臂已經切換了武器裝備,履帶卻紋絲不動,楚辭連聲道:“公式錯了,是打頭的不是z打頭,校準一下元件——誒你又錯了不是左渦輪是右渦輪!”
然後動作完成失敗。
楚辭歎了一口氣。
陳柚哭唧唧的道:“你們不要這麼看著,我我我我緊張!”
楚辭轉過去,背對著監視屏幕:“你開始吧,我們待會看記錄。”
納金斯也跟著轉了過來,這次陳柚似乎發揮不錯,一直也沒有傳來失敗的停止音。
納金斯偏頭看了楚辭一眼,道,“你和柚子一樣大?”
楚辭道:“我比她大。”
“依我看,你一點也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納金斯指了指身後,“柚子才是。”
“西澤爾還總覺得我是小孩。”
“我們師長……”納金斯搖了搖頭。
他想起之前在裂穀演習的時候,西澤爾還曾埋怨過奈克希婭帶楚辭去渡風港,好似人不在他身邊就會立刻出事似的,楚辭能出事?明明出事的是彆人好嗎。
“哎呀我這次成功了!”陳柚的聲音從模擬倉內傳來,楚辭和納金斯轉過去看,她一緊張,精神力網差點又掉出去。
練習了大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納金斯在旁邊壓力比較大,陳柚操縱的失敗率不降反升,搞的她心態越來越崩。
把她送回去之後,納金斯笑道:“我明天還是不要去了,我去了她反而發揮更差。”
“但是需要操縱機甲的場合怎麼會是輕鬆愉快的?”
“未成年機師,心理狀態不穩定很常見,更何況柚子才十四歲。”納金斯笑著說,語氣有些感慨,“你不能以你的標準去要求彆人。”
楚辭道:“我的標準不算高吧。”
納金斯:“……”
“我隻是想讓她狀態穩定一點,不然又像上學期期末發揮失常,成績整個垮掉。”
納金斯低聲道:“你說的‘狀態穩定’,是很多機師或者駕駛師窮極一生都無法達到的。”
他是見過楚辭操縱機甲的,他的操縱風格,用狂風驟雨、不拘一格來形容完全不為過,納金斯有時候也會用非標準動作指令,但他沒有辦法像楚辭那樣,幾乎將機甲的機動性和力量發揮到極致,機甲在他的操縱之下,如有生命一般。
接下來的幾天,楚辭都在陪陳柚練習機甲操縱,但該失誤的時候依舊沒有改善,陳柚沮喪到不行,抓著楚辭的袖子眼巴巴問:“我是不是很廢物啊,明明精神力等級很高,可是你和奧蘭多能輕鬆做到事情,我卻要努力這麼久還沒有效果……”
“沒有可比性的,”楚辭坐在了她身邊,“奧蘭多是奧蘭多,我是我,每個人對機甲的操縱和感悟都不一樣。而且你比我們年齡小,你想想,距離你成年還有很久,等你和奧蘭多一樣大,肯定也很厲害。”
陳柚抽著鼻子:“你就是在安慰我。”
“那我總不能說,陳柚你個小垃圾,”楚辭道,“對吧?”
陳柚破涕為笑:“你明天不用來陪我了,我自己會努力的!”
“你一個人可以?”
“當然可以。”陳柚昂起頭,那個膽小卻驕傲的小姑娘又回來了。
第二天,暫時失業林陪練在軍區瞎溜達,他的臉辨識度太高,現在保衛處大爺的小黑狗也認識他了,離得老遠就衝他瘋狂搖尾巴。
本來他想去找奈克希婭看兌現承諾參觀她的新型戰艦,結果她有事去白塔區了,楚辭到處走了走,便回到家裡,將剩下的論文寫完。
某天下午,他跟著西澤爾去餐廳吃飯,正好遇上納金斯,坐了同桌。
西澤爾過去拿餐盤,納金斯隨口問:“柚子不練了?”
楚辭道:“她不要我陪著了。”
“難怪我昨天在模擬訓練室沒看到你。”
“我在家呆著,”楚辭道,“論文都寫完了,很無聊。”
“我也挺無聊的,”納金斯道,“最近不忙,隻有日常軍務,而且我快調走了,過段時間估計就要開始交接。”
他話音剛落,西澤爾蹲著盤子坐在了楚辭身邊,淡淡道:“既然很無聊,後天去戰區開個會吧。”
然後偏過頭問楚辭:“明天周末,你想去哪裡玩?”
納金斯:“……”
吃過飯往回走的途中天氣忽然變了臉,電閃雷鳴,雨霧漫天。
蹲在擺渡車站台下避雨的楚辭眼皮忽然跳了幾下,他自言自語道:“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無比準確,翌日天還不亮,他從睡夢中驚醒,窗外雨潺潺,陰雲密布,他打開終端,看到兩條留言。
一條來自於沈晝,宇宙標準時間三時二十分鐘,趙潛蘭在醫院裡突發腦死亡,搶救無效。
而另外一條,來自多少光年之外的艾略特·萊茵。
他在楚辭的信箱裡留了一張圖片,楚辭放大之後才看清楚,那是一片殘破的合金刀葉,雖然已經彎曲變形,但仍舊可以辨認出,曾經的葉刃微微傾斜,弧度優美,薄如蟬翼。
這刀葉,如果在高速旋轉之下,傾刻便可將人的血肉攪的粉碎。
楚辭恍惚覺得,自己內臟很深的深處,似乎抽搐般疼了一下。
他仿佛又回到了記憶中的空間港,穿過透明穹頂的潔白亮光,和一潑糊在眼簾上的漫天血光混合,世界顛倒,到處都是尖叫和混亂,到處都是惶恐和殺戮。
頌布!
那個帶走拉萊葉,殺了莫森調查員,在他肚子上開出一個血洞的殺手!
楚辭立刻起身去換衣服,這才看到下方還有一段留言:
【林,我的線人在自由彼岸一個老匠人的店裡注意到這件東西,它被包裹在某根機械腿的肘關節,源頭已不可追溯,但我對比過後可以肯定它曾經是頌布改造軀體的一部分,且,材質與劉正鋒的合金頭骨材質相同。另,三日後我會從占星城轉去自由彼岸。】
楚辭換好衣服,在盥洗室用冷水抹了兩把臉,等到臉上的水珠逐漸蒸發,他無聲無息的推門離開。
這時候,埃德溫在他耳朵裡問道:“林,你要去自由彼岸嗎?”
“先去占星城。”
埃德溫道:“可是你沒有向穆赫蘭師長告彆,你們今天原計劃是要去博物館。”
停頓了一下,楚辭低聲道:“給他留言,就說我回北方星係了。”
外麵依舊下著小雨,他卻毫不猶豫的走進雨中,黎明尚未抵達,天青色雨幕飄搖,水霧彌漫,恍如夢境。
“去占星城從哪裡走最近?”他問。
埃德溫道:“卡斯特拉星係偏北的尼德羅星,或者長河星。”
楚辭大步往前,細密的雨珠在他臉頰上流淌,像遍布的眼淚。
他道:“去長河星。”
從某些地方開始,從某些地方結束。
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雨霧中。
……
宇宙標準時間五時零一分,原本在沉睡的西澤爾忽然睜開眼睛。
幾秒鐘後他的終端上跳出來一條留言,來自楚辭,說他有事要離開一趟,回北方星係。
西澤爾起身,他光著腳悄無聲息的走進楚辭的屋子,俯下身在被子上摸了摸。
溫度尤未散去。
而床上枕頭和被子都散亂著,床邊的桌子上還放著半杯沒喝完的水。
按照楚辭的習慣,他起床之後會先把床鋪整理一遍,再去做彆的。
他在屋子裡環視了一圈,發現除了門口掛著的帽子之外,其他東西一樣不少,所以到底是多緊急的事,讓他不管不顧的立刻就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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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
楚辭拎著一袋子彈穿過懸空的鋼鐵吊索通道,準備去找一家新的旅館落腳。
原本他不需要單獨買彈藥,可沒想到昨天晚上他住的旅館有兩幫人發生火並,打得不可開交,為了自保他隻好無差彆的乾掉幾個,結果旅館被炸毀了大半,半夜他離開的時候,看到隻剩下半個身體的老板血肉模糊的杵在吧台上。
幸好之前的認識的軍火販子還在占星城,讓他能不費多少力氣就買到彈藥補給。他現在所在的是七十二層,一個不高不低的層數,但他現在決定換一層待著。
從搖搖晃晃的鋼鐵吊索通道出去,腳下就會出現一條猶如毛毛蟲身上的褶皺般不平整的軌道,抬頭是半透明的臟汙的隧道穹頂,神奇的是,這條隧洞傾斜出六七十度,越往上越陡峭,仿佛是通往未知宇宙的雲梯。
但其實它隻是通往上一層。
一會兒,一截列車衝破陳腐的空氣,無聲無息的停在軌道邊。
隻有楚辭和另外一個男人走進了列車,早晨時分,要去高層的人很少。
列車最終停在了九十三層。
楚辭找了一家滿是刺眼的鐳射裝飾的燒烤店吃早飯,吃的是昨天夜裡剩下的乾硬烤麵包,等他吃完,燒烤店就打烊謝客,然後再次等待夜幕降臨。
占星城的夜比它的的白晝要繁華很多,也要迷亂很多,危險很多。
剛入夜,往往就是最熱鬨非凡的時候,通道裡擠滿了人,一個人小心,或者不懷好意的撞掉了楚辭的帽子,正上方恰好有一麵棱鏡,將他的臉折射成相同的數麵,旋轉,波動,光影粼粼。
有人驚歎,有人不懷好意的笑,有人伸出了手——
這一切都止於一聲槍響。
空中血花一飆。
慘叫聲不絕於耳,楚辭撿起帽子拍了拍灰塵,扣在頭上轉身離開,這次再沒有人跟上來。
這些嘈雜的聲音無法遠去。
下雨了。
深吸了一口渾濁潮濕的空氣,楚辭躲進了街邊一個透明的塑料棚子底下,而就在這時候,埃德溫詢問道:“穆赫蘭師長通訊。”
楚辭驚訝道:“現在?”
人工智能重複:“現在。”
楚辭猶豫了一下,道:“連吧。”
於是遙隔不知道多少光年的聲音經過數道複雜的信息解構、轉換之後傳入他的耳朵。
“你回去了嗎?”西澤爾這樣問。
楚辭沒有開防乾擾模式,雨聲匝匝,於是他也就沒有聽出來西澤爾聲音裡所蘊含的情緒。
他含糊地道:“回去了。”
雨似乎越下越大,落在塑料棚子上是一種顆粒感極強的響動,再被風一扯,撕心裂肺一般。
很吵,楚辭這才想起來打開了通訊防乾擾模式。
雨聲消失了。
而西澤爾道:“下雨了。”
“是啊,”楚辭說著看向不遠處的一家遊戲廳,“我在路邊躲雨。”
“要是沒什麼事就先不說了,等雨停了我回去。”
西澤爾一直沒有回答,街道上雨水泥濘,倒映出深紅紫藍的全息影像,霓虹冷光鋒利,卻不論如何夜刺不穿迷煙般餓雨霧,風像絞刑架上一旋一旋上緊的繩索,撕扯著,肆虐著。
可通訊頻道裡安靜到可以聽見兩個人重疊的呼吸聲。
楚辭不得不再次重複:“我要斷連了?”
而此間依舊相隔了數秒,西澤爾忽然輕聲問:“你到底在哪?”
風卷著雨迎麵朝楚辭潑來一層刺骨的冰冷。
他打了個寒顫。
“你到底在哪。”西澤爾道,“夏季的星球大氣層一般不可能產生剛才那麼大的對流風,你在空間站?”
“……嗯。”
西澤爾明明聽出了他聲音裡的猶豫,卻還是不依不饒的問:“哪個空間站?”
通訊頻道裡再次安靜了數秒鐘,也許是幾分鐘,又或者是一個小時?
也許是更久,抑或更短。
某一刻,這狹窄的、逼仄的、牢籠一般的寂靜中忽然湧進來千萬道聲音,風聲雨聲廣播聲,槍聲火聲音樂聲,龐雜而廣闊,荒蕪而繁盛。
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西澤爾的眼前升起一片胡亂絢麗的光幕,他才發現是楚辭打開了通訊成像。
全視角的成像模式之下,香煙藍色的煙霧夾雜著青色的雨霧籠罩著明亮的全息影像……城堡、跳芭蕾舞的女人、巨大的飲料罐、各種奇怪形狀的標牌。而那些全息影像再投射到淋了雨的透明塑料布上,晃漾出鐳射一般的水波。
楚辭就站在那下麵,舊帽子遮住了他大半邊臉,可是一隻梭形飛行器穿過一片金色光幕,擦出的火花讓他按住帽子的指尖和嘴唇都染上一層亮金色。他抬起頭,西澤爾才發現他的深沉如湖的黑眼睛裡,也染上了星星點點的金色。
他回答道:“占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