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們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 楚辭感覺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感。這種眩暈感並非來自於身體反應,而是仿佛源於意識,由心底生, 仿佛心臟深處爬出來一隻手,掐住血管, 捏緊心室, 會讓人產生出一種膨脹的窒息, 仿佛下一秒腦海就要爆炸。
精神力!
楚辭手指之下的扳機毫不猶豫地扣了下去, 砰砰砰砰砰!
距離他最近的培養皿猶如蛋殼一般碎裂,青綠色的培養液體流淌了一地, 而晶體碎中跌落在地的小女孩,離開了培養液之後她顯得更加詭異, 頭顱似乎發育完全,肢體卻離奇的細小,無法支撐她在地上行走,或者說她根本不會行走,她也不能被稱為“人”。她趴在地上,蒼白而細軟的四肢被培養皿的晶體碎片刺破, 淡紅色的血絲絲縷縷蔓延出去,而她是張開嘴, 不停地發出嘶啞難聽的尖叫。
那眩暈感隻有一瞬間,一瞬間過後楚辭就恢複了清明。但他的精神力場像是陷入了泥沼, 隻能感知到一片混沌和喃喃不清的囈語。
這是拉萊葉們的精神力場。
“咳……咳咳……”
他低下頭,那個培養皿碎裂的拉萊葉在地上掙紮, 她棕色的、稀薄的頭發覆蓋在臉頰上, 眼睛圓睜著, 卻隻有眼白, 看上去陰森可怖,詭異無比。她奮力地往前爬,似乎想要接近楚辭,軟踏踏的手指像泥鰍般從地上的培養液中遊過來。
一聲槍響過後,她團在黏膩的液體中不再動彈。楚辭舉起的槍換了個方向,對準另外一個培養皿,卻又放下,他垂下眼睛,精神力猶如滔天的浪濤般席卷出去,毀天滅地,那片混沌的沼澤一寸寸乾涸、碎裂,最終化坐無形的碎片,湮滅成粉末。
囈語變成了尖叫,混沌過後,隻剩下一片純白。
楚辭收回精神力場,培養皿中的拉萊葉們眼睛閉上了,如同沉眠,不再動彈。
楚辭再次更換彈夾,走出樣本室的門,在滑動門合上的那一刹那,他往裡扔了一塊粘合炸彈。滑動門關上,他邁出第五步的時候,沉悶的爆炸聲傳來,走廊裡天搖地動,照明恍惚,猶如末日降臨。
他沒有再去對麵的實驗室,而是沿著原本的通道返回,存放教授大腦的房間就是這條通道的儘頭,也就是說這裡沒有彆的出路——就算是有,他的時間也不夠再繼續尋找下去了。
他必須趕緊離開這裡。
可是通道裡空無一人。
紅光閃爍中,機械女聲還在不依不饒地重複有入侵者闖進,但卻沒有誰來阻攔。一切的機器人、複製人殺手,仿佛都消失了。
楚辭的腳步稍頓,他轉身奔向全都是複製人實驗員的實驗室。
這裡無聲靜寂,所有實驗員都像是電影裡的被按了暫停鍵的畫麵,保持著上一刻的動作,一動不動,而他們中央,環形光屏上的數據卻還在不停地變動著。
這一刻,機器顯得比人更有活力。
“你竟然還在這?”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
楚辭霍然回頭。
環形光屏忽然閃了兩下,數據流倏地消失,一片炫目地白過後,逐漸顯現出一個女人的輪廓來。
她的頭發整齊的束在腦後,麵容秀氣,這樣的長相本該是氣質溫婉,但她的眼中卻迸射出似笑非笑的冷光,眼簾微微垂著,似乎居高臨下,氣勢淩人。
楚辭曾在小時候無數次見過這張臉。
在他不那麼漫長,甚至有幾分匆忙的童年時代裡。而他離開錫林之後,在這顆小星球被毀滅之後,他依舊數次目睹這張臉,在奇詭的、無法解釋的命案檔案裡……在死去的改造人殺手的記憶裡……在這座充滿了殺機和謎團的實驗室裡。
斯諾朗醫生。
這張臉讓他驚覺,他看上去平靜無比的童年生活竟然如同一條暗河,充滿了波濤詭譎。
可是她到底是誰?
“你是林?”光屏裡的女人緩緩問道,“比我想得要年輕一些,還是個小孩子呢。”
她的聲音和楚辭記憶中的斯諾朗醫生一模一樣,語氣卻完全不同。她說話的時候似乎總是帶著一些輕描淡寫,甚至透出一分親昵,但是溫和背後,卻依舊是冰冷和玩味。
但她不是斯諾朗醫生,她也沒有認出來,
楚辭沒有回答,而是冷冷道:“那你呢?你是西赫女士?”
“但你能來這裡,讓我有點驚訝。”西赫女士端詳著楚辭,“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是卡隆,”楚辭道,“他在死之前設置了星艦躍遷。”
“他想報複你,”西赫女士笑吟吟道,“你殺了他,他就送你來我這裡,而我,一定不會讓你逃出去。”
“是嗎?”楚辭道,“你就這麼自信,一定能殺了我?”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逃出去。”
“其實如果卡隆沒有將你送到這裡,我也是時候去找你了,” 西赫女士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你給我惹了不少麻煩。”
“今天之前的事情暫且不提,但是你竟然闖進了我的實驗室。”她的語氣冷落下來,目光沉沉,那雙眼睛中不含任何情感,猶如荒涼闃寂的峽穀,冬日時分,冰雪和霧氣彌漫飄散。
“你毀掉了我的東西,我不管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你都必須為此付出代價。”西赫女士冷冰冰道,“難道你還想活著離開?”
她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語氣裡充滿了不可置信。
“我的實驗室從來沒有過外來者,”西赫女士語氣又緩和下來,她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著光屏之外,猶如泥塑場景的實驗室,“你是第一個客人,應該感到榮幸。”
楚辭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為什麼西赫女士這麼篤定,複製人殺手和機器人就一定能殺死自己?
“好了,我們說得已經夠多了。”西赫女士的神情逐漸淡了下去,顯出幾分不耐煩來,“你就留在這,給那些小東西陪葬吧。”
楚辭猛地明白過來她如此篤定的原因……她根本就沒想讓複製人殺手或者機器人奪走自己的性命,她要毀掉這座實驗室,讓他葬身於此!這確實會是西赫女士能做出來的事情,教授已經死了,樣本室也被損壞,這座實驗室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了價值,所以她會毫不猶豫地毀掉它!
砰!
楚辭的子彈穿透了實驗室中央的環形光屏,西赫女士冷漠高傲的麵孔裂開一條一條黑色的縫隙,她的神情凝固在最後一秒鐘,目光居高臨下的暼著,仿佛在看灰塵螻蟻。
走廊上的警報停了。
這裡陷入了一片死寂,整座實驗室隻剩下楚辭一個活人,而他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他衝出實驗室往“監獄”方向的走廊跑去,而就在他奔跑的過程中,合金的地麵開始顫抖、震動,一條一條裂紋像是遊蛇般,迅速蔓延擴大,裂開成深不見底的溝壑。而通道穹頂的光,就在這一瞬間內全部熄滅,整座實驗室都陷入巨大的黑暗之中。
下一秒,有光點從漆黑裡燃燒起來,越來越亮,越來越大——
轟隆!
實驗室被膨脹了億萬倍的火蛇吞沒,爆炸持續了十幾分鐘,而十幾分鐘後,隻剩下嫋嫋的大火,和遮天蔽日的煙塵。
濃煙和灰塵不停上升,上升,最終跋涉過了大氣層,進入宇宙。
成為浩渺星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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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萊茵抵達占星城的時候,距離楚辭失去星網信號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個小時。在得知楚辭失蹤的消息後,他短暫地驚訝了一下,才緩和地問:“他去做什麼了?”
慕容開擺了擺手:“那個女孩——你說叫Neo的那個,她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你覺得她會告訴我其他事情?”
他說著摸了摸下巴,眉宇皺起一道褶:“不過這件事倒是稀奇,這還是我頭一次聽見說,林這家夥出事了,需要彆人去幫忙救他。”
“是啊。”艾略特·萊茵笑道,他說著拿過自己的終端給Neo會服通訊,“不過這也從側麵說明,林這次遇到的事情不簡單。據我對Neo的了解,她不會輕易去找彆人幫忙。”
這句話說完,通訊剛好連接成功,光屏裡投射出Neo神情冷淡的臉頰。
“抱歉,我剛遠途回來。”萊茵解釋道,“一直在睡覺——林去了什麼地方?”
“目前還不知道。”Neo道,“完全找不到他的網絡信號。”
“有沒有可能是終端損壞了?”萊茵猜測。
“我在他身上裝了兩枚定位信號發射器,一枚在他的槍上,一枚用生物薄膜貼在他耳朵背後,這兩枚發射器的信號是和終端信號一起失去聯絡的。”
“所以,”萊茵沉吟道,“更有可能是他陷入了某種與星網隔絕的地方。”
他話音不落便開始動作:“剩下的等我過去找你再說——你在哪?”
“占星城一百三十六層。”
萊茵頭也不回地叫:“小慕容,幫我找一架時間最近去占星城的飛船。”
“你竟然敢命令本司令幫你做事?”慕容開哼哼唧唧道,“還有,不要叫我小慕容,萊茵叔叔。”
萊茵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好笑道:“這種事也要計較?”
慕容開在終端投射出的光屏上劃拉了一會,道:“你運氣不錯,兩個小時後就就有一架,他們燃料充足,可以走躍遷通道。”
但事實證明萊茵的運氣並沒有慕容開說的這麼好,因為這架星艦半路上遇到了星盜打劫,萊茵著急趕路,於是友情幫助船長收拾了星盜,星艦才得以繼續航行,但即使如此,原本三個小時的路程硬生生又多出來三個小時。
“他還是沒有消息?”
艾略特·萊茵在一間終端控製室見到了Neo,她的臉色異常蒼白,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如同一片折起來的人偶,她回頭瞥了萊茵一眼,沒有說話,答案卻已然不言而喻。
“你要不先去休息一會兒?”萊茵溫和地建議道,“你的臉色看上去很差。”
Neo擺了擺手。
萊茵順從她的意願,斟酌道:“就像我在通訊裡說的,如果他的終端和訊號追蹤器一齊失去了聯絡,他很有可能是因為突發情況進入了某種星網信號無法到達的環境——對了,他去做什麼了?”
Neo乾巴巴道:“殺威爾遜·卡隆。”
萊茵:“……”
他按了按額頭,苦笑著感歎:“我想到了他遇到的事情一定不簡單,但這個答案還是讓我有些驚訝,那麼,他決定殺死卡隆的理由是?”
“我來說吧。”
終端控製室的門向兩邊滑開,萊茵回過頭,見穿著一身製服的卡萊·埃達大步走進來,她對著萊茵點頭示意,道:“簡單來說,卡隆空降到凜阪做執行總裁,我們推測這大概率是西赫女士的授意,但是凜阪內部高層對此毫無反應。另外一件事是,有人盜取了喬克雅的一個賬戶,用以購買從西赫女士手中流出來的軍火。”
“聽起來都是和西赫女士有關。”艾略特·萊茵點了點頭,語氣緩慢,“第一件事情指向性很明確。但是第二件,我有點不太明白。”
“西赫女士一直都在囤積軍火。”卡萊·埃達坐在了Neo旁邊,沉吟道,“而且她的軍火有很大一部分都來自於聯邦。現在除了林之外,還有一個不明身份的人也在追查這些軍火。”
這讓萊茵緩慢地挑了一下眉:“是那位西赫女士的敵人?”
“無法判定。”埃達說,“林就是因為這件事才來了占星城,他不知道從哪搞來一批從西赫女士手底下流出來的軍火作為誘餌,然後就引來了卡隆的追殺……但是那個盜取賬戶的人,我們一直都沒有追蹤到。”
“我明白了。”萊茵看向Neo,“那麼,林是通過什麼方式,或者什麼樣的計劃去殺威爾遜·卡隆的?”
他說著頓了一下,又補充:“呃,如果他有計劃的話。”
Neo道:“昨天淩晨卡隆乘坐一架星艦去往一星,中途會在某個星際空間站停泊,他提前混上了星艦對輪機做了手腳,等到星艦快到空間站的時候動手,輪機故障,星艦迫降,他乘亂逃走。”
“樞紐站應該在星艦啟航之後七個小時抵達,但是航行隻有五個小時的時候星艦改變了航線,降落在一個交通樞紐站補充能源,從這裡開始,他的信號就消失了。”
Neo難得一口氣講這麼一長段話,她說完就緊緊地抿上了嘴唇。
萊茵道:“是因為卡隆改變了航線?”
Neo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就算改變航線,星艦要繼續航行就不會完全屏蔽星網信號,哪怕躍遷,也不會需要這麼久的時間。
“所以林目前的處境會有幾種情況:第一,他去了某個星網信號無法覆蓋的地方;第二,他的終端被毀,信號發射器和其他能追蹤到他的機器,也都毀掉了。”萊茵平靜地道,“基於第二種假設,他還可能會遇到多種情況……他被俘虜囚禁,無法脫困,受傷或者昏迷,亦或者,死亡。”
“雖然萬事皆有可能性,但我還是更傾向於他去了某個星網信號無法覆蓋的地方,”萊茵擺了擺手,“或者終端被毀,他隻是暫時被困住了,在我們擔憂他的同時,他也在奮力尋找出路。”
“終端毀壞說得過去,但是信號發射器不會,”Neo冷淡地道,“信號發射器隻有半厘米,貼合在他的皮膚上……除非他受了非常,非常嚴重的傷。”
萊茵摸了摸下巴:“那麼,他大概率是去了某個星網信號無法覆蓋的地方?可是這樣的地方有很多,或許某個小星球的犄角旮旯都無法接收到星網信號……”
“不,”Neo忽然否認了他的說法,“當時星艦的位置並沒有偏離航線太遠,一開始隻是受到了乾擾,但是從這裡起——”
她轉向光屏,手指在鍵盤上敲打了一會,光屏上出現了當時卡隆星艦的部分記錄:“星艦的主控係統一直都在埃德溫的監控之中,從航線改變開始,因為星網信號不穩定,部分監控斷連。”
音軌往前調,楚辭的聲音問:“怎麼回事?”
接著的Neo的聲音回答:“有可能是輪機升溫影響了星艦上的網絡波段,先不要動——埃德溫,從……備……信號源接入——”
然後通訊頻道就斷連了,但是此時埃德溫仍然依舊有部分記錄表明,楚辭去了星艦艦橋。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裡,他的信號發射器一直都處於斷斷續續的狀態,但是到了某一刻,信號源忽然完全消失。
“這裡發生了什麼?”萊茵將軌道往前調,停在了信號波段完全消失的那一刻上,他的目光挪移動另外一個分屏,可以清楚地看見,在這個時間段裡,代表星艦的光點並沒有離開航線多遠。
“你的意思是……”
卡萊·埃達忽然出聲道:“把這裡的坐標傳輸給我,我會讓黛瑞亞儘快協調調查,看看這片星域近期有沒有發生過空難。”
她話音未落,坐標已經出現在了她的終端信箱裡。
“可是除了星艦遇難之外應該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萊茵沉吟道,“而且我覺得另外一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躍遷?”埃達反問。
Neo朝她瞥了一下,神情未變,但是似乎認同這種說法。
“遠程躍遷也不會耗時這麼久,”埃達擺了擺手,“而且這地方有沒有躍遷點也還不一定……我會讓黛瑞亞去調查。”
“設置一個臨時躍遷點不算難。”Neo喃喃道。
“確實不算難,但是耗資不菲,如果是我,我就不會願意這麼做。”埃達道。
Neo皺了皺眉。
就在這時,埃德溫忽然道:“Neo小姐,西澤爾通訊。”
Neo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幾分,半晌才道:“他為什麼會知道我的通訊ID?”
埃德溫道:“他連接的不是您的通訊ID,林在離開之前換掉了他常用的終端,現在這枚終端存放在您這裡。”
Neo這才想起,楚辭的終端現在在她手裡。
那枚終端被她放在旁邊的抽屜裡,她盯著抽屜的把手看了幾秒鐘,才從裡頭拿出來,埃德溫又問:“需要我轉達什麼信息嗎?”
Neo想了想,道:“轉給萊茵。”
萊茵聽見自己的名字問:“怎麼?”
Neo擺擺手:“西澤爾通訊,你應付他一下。”
萊茵:“……”
“他肯定要問林的情況,那我——”
“告訴他吧。”Neo忽然道,“告訴他,林暫時失去了聯絡,我們在想辦法找他。”
萊茵慢慢地點了下頭。
幾分鐘後,他抬起頭道:“他說他要過來。”
Neo不耐煩地道:“他來乾嘛,添亂嗎?”
萊茵:“……也不能這麼說,他肯定很擔心林。”
Neo抱起手臂,嘀咕:“聯邦的參謀長都這麼閒的嗎?愛來不來。”
雖然嘴上這麼說著,但她蹙起的眉頭並未鬆開,繼續道:“如果那片星域確實有一個臨時躍遷點——”
萊茵卻沉吟道:“我們假設這個臨時躍遷點存在,星艦進入蟲洞之後,林的信號就會隨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