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和穆赫蘭夫人同時看向了她。
但是桐垣卻像個小女孩似的聳了聳肩,對穆赫蘭夫人道:“您知道,她還在為她母親的事情到處奔走。”
“她還沒有放棄?”穆赫蘭夫人咋舌,少傾略帶悲戚的感歎,“可憐的孩子。”
楚辭知道王斯語的母親是鐘樓慘案的遇難者,於是他多問了一句:“沒有放棄什麼?”
“她的母親多年前遇到了空難,不幸身亡,”桐垣低聲道,“調查局官方認定這次事故是星艦故障,屬於突發意外事故,但是她不相信,所以這麼多年還一直在努力,想讓調查局重啟調查。”
“可這件事都過去這麼久了,”穆赫蘭夫人喟然道,“而且,王次長都已經簽署了事故認定書,要重啟調查的話,幾乎不可能了。”
桐垣笑道:“舅母,你又說錯了,應該是王副局長。”
一直到了宴會廳楚辭也沒怎麼弄明白這個宴會到底是做什麼的,隻記得穆赫蘭元帥說好像和叢林之心有關,所以楚辭才跟著過來了。
宴會廳布置得金碧輝煌,無數星辰一般的照明燈裝飾在穹頂,穆赫蘭夫人進去就不斷有人過來打招呼,寒暄的話語和盈盈的笑聲匆忙從楚辭耳邊流淌而過,他掩著嘴唇打了個嗬欠。
穆赫蘭夫人無奈道:“你真是和西澤爾一模一樣,他也不喜歡來參加宴會,每次來了就板著一張臉,跟誰欠了他錢一樣。”
楚辭又打了個嗬欠,沒話找話地問:“所以這個宴會到底做什麼的?”
穆赫蘭夫人一陣無語,低聲道:“昨天晚上就已經說過了,是叢林之心第十三代科研成果表彰大會結束後的晚宴,你是半點都沒有聽進去啊?”
楚辭四平八穩道:“隻記得叢林之心了。”
“走吧,我們先過去,一會你伯父過來。”
穆赫蘭夫人拉起楚辭的手,有點詫異地道:“阿辭,你手心怎麼這麼多繭?”
楚辭攤開手掌看了一下,他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不拘於用哪隻手,因此兩隻手心裡都有一層薄薄的就、透明的繭,平時看不太出來,隻有摸上去才能感受到,虎口尤甚,應該是握槍磨出來的。
他裝聾作啞:“不知道,可能是在實驗室搬東西磨的。”
“你們實驗室都沒有搬運工嗎……”
穆赫蘭夫人說著,楚辭給她換了個話題:“伯父也要來?”
“對呀。”
“既然你們都來了,”楚辭忖道,“還要我來乾什麼?”
“你遲早得自己出席這種場合,”穆赫蘭夫人語重心長地道,“所以提前來適應一下氣氛,沒錯的。”
楚辭“哦”了一聲,嘴上答應得很好,中途卻還是溜去了陽台,因為過於無聊,所以還乘機給西澤爾連了個通訊。
“你在外麵?”西澤爾盯著他的衣領,緩慢地挑了下眉。
“被伯母拉來參加一個什麼宴會,”楚辭道,“還說讓我習慣一下氣氛,以後工作了這種場合不會少……我一個軍火販子兼賞金獵人,哪需要參加什麼宴會?”
“但你不還是去了嗎?”
西澤爾說著,隔著通訊屏幕打量了一下楚辭,因為非常難得的,楚辭今天穿了一套白色西服。
這是個去參加學校的辭舊舞會都懶得換件體麵衣服的人,常年保持同一套外觀,時常叫彆人懷疑他是不是相同的衣服買了好幾套,並且在他身上從來看不到“搭配”一說,更遑論“審美”,說他不修邊幅也絲毫不為過。
在西澤爾的記憶中,極少有像現在這樣新鮮的時候。
幾年前楚辭入學軍訓的時候穿過一次軍服,以及他們去殺凜阪生物的前前前任執行總裁則圖拉·昆特的時候,他穿了一件紅色裙子。
“是媽給你挑的衣服?”西澤爾意味不明地問。
白色西服袖口綴著貓眼石袖扣,邊緣還裹了一圈不易察覺的銀線刺繡,抬手時翻轉出一點星光般的碎光,這一看就是謝清伊女士的風格。
“啊,”楚辭點頭,“要不是我機智地躲在了你房間陽台外麵放花盆的柵欄裡,今天少說也得陪她試衣服試上個小時。”
他說著,似乎不適應一般地扯了一下脖子上的領結,西澤爾道:“彆動。”
“動什麼?我脖子有點勒,”楚辭歪著頭,“現在覺得好像有人扼住了我命運的喉嚨……我這輩子都沒有過這種體驗。”
西澤爾輕笑出聲。雖然楚辭一貫不在乎外貌,用他的話說就是“又不靠臉吃飯”,但他畢竟長了一張極其符合人類審美標準的臉,披個麻袋都引人注目,更彆說專門打扮過。他很少穿淺色的衣服,大概是嫌不耐臟,平時大多穿著灰黑色,但他的皮膚卻又極冷的白,此時換了白色的衣服,燈光流轉之下,他的臉頰、脖頸、耳尖,乃至是露在袖口外的一截腕骨,都泛著光,像精致的白瓷。
淺色的衣服不僅沒有讓他的五官顯得寡淡,反而愈加濃烈,他烏黑的、精致的眉眼是沉靜的,沉靜而淩厲,讓人著眼過去,就能最直觀感受到“美”的衝擊。
“很好看。”西澤爾忽然說。
楚辭歪著的腦袋慢慢轉了回來,他抿了抿嘴唇,“哦”了一聲。
“不好意思了?”西澤爾笑著道,“平時要我誇你的時候,怎麼不見你不好意思?”
“也沒有不好意思,”楚辭挺直了脊背,想了想,道,“就是覺得有點突然。”
“那我下次誇你的時候還得預告一下?”
“那還是不要了,顯得你沒有誠意。”
“回來的時候把這件衣服帶回來。”西澤爾叮囑道。
“為什麼?”楚辭隨口道,“以後還用得到?哦也對,馬上又是過年的舞會了……”
“不是。”
西澤爾說,他對著楚辭招了招手,叫他往過來一點,楚辭一邊嘀咕著“通訊還要悄悄話你是不是有毛病”一邊側身貼耳過去,聽見他說道:“穿給我看。”
楚辭奇怪道:“你現在不就看到了嗎?”
西澤爾又說了句什麼,楚辭的耳朵尖一瞬間漲得彤紅,後退一步,板著臉道:“好好工作,想什麼呢。”
……
楚辭從陽台回來的時候穆赫蘭元帥已經過來了,他看見楚辭,也誇了一句“阿辭今天真好看”,謝清伊女士笑眯眯地在旁附和,誇得楚辭很不自在,心裡產生了一個疑問,他們姓穆赫蘭的是不是都有什麼看彆人換衣服的怪癖?
“你剛才乾什麼去了?”穆赫蘭夫人問道。
楚辭如實道:“去陽台透氣。”
穆赫蘭夫人歎了一聲:“果然和你哥一個樣。”
楚辭:“。”
“從現在開始可不準亂跑了,”穆赫蘭夫人抓著他的手捏在手裡,“宴會已經開始了。”
宴會和楚辭想象中還要無聊,諾亞也來了,但他似乎忙著和什麼人談話,隻是遠遠地和楚辭打了個招呼,打完這個招呼楚辭就跟著打了個嗬欠。
穆赫蘭夫人捏了捏他的手,楚辭隻好正襟危坐,一回頭,看見穆赫蘭元帥正在和一位老者交談。無法猜出那位老人的實際年齡,但從滿頭的銀發和蒼老麵容來看,他大概要比宴會在場上大部分人年紀都要長些,因為不論穆赫蘭元帥,還是路過打招呼的賓客對他的態度都十分尊重。
老人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的眼鏡,卻並不顯得沉悶,究其原因,都在於鏡片背後的那雙深邃的眼睛,被鏡片一遮攔,卻更顯出幾分雲遮霧罩的神秘,像晦暗裡透出了蒙昧的光。
“……坐在你伯父左邊的是陸軍總參薑柏原上將。”穆赫蘭夫人低聲對楚辭道,她循著楚辭的目光看過去,見他盯著穆赫蘭元帥對麵的老者,剛要開口,卻見楚辭忽然站起身,朝著那邊走了過去。
她連忙跟了過去。
穆赫蘭注意到了楚辭,便揮了揮手讓他過去。
宴會廳穹頂的光影輝煌,亮得甚至有些刺目,不知道怎麼的,就讓楚辭想起了炸藥爆炸那一瞬間所產生的焰火,灰塵硝煙席卷,氣浪翻滾,然後被極致的明亮和灼熱衝散,於是滿世界都隻剩下大霧一片,惶惶蒼茫。
走得越近,老人的聲音便傳入了他的耳朵,和精神力場中所感知到的訊息重疊成一片,兩道“聲音”一起說道:
“……這次的成果他們已經上報給我了,要我說……”
老人的聲音蒼老而緩慢,熟悉而……陌生。
熟悉到讓楚辭立刻想起了數天之前占星城無人區之下不見天日的秘密實驗室,陌生到他心中生出了一種極致的、濃鬱的不可思議,荒誕之感。
“教授?”他低聲道。
老人回過頭來,微笑著問:“你是?”
穆赫蘭教授忙道:“這是我們家的,我朋友的兒子。”
他看向楚辭,似乎有些驚訝:“阿辭,你認識白蘭教授?”
穆赫蘭夫人低聲對楚辭道:“是雅各·白蘭教授,叢林之心研究委員會的首席。”
楚辭點了點頭,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白蘭教授的臉頰,聲音很輕,語氣卻很沉:“我聽我的老師提起過,我老師是秦微瀾。”
白蘭教授恍然笑道:“原來是秦教授的學生,我聽說他今年剛收了個新弟子,想必就是你吧?”
楚辭點了點頭。
他慢慢地將自己的視線移開,餘光裡,白蘭教授還在和穆赫蘭元帥和薑柏原上將交談,而楚辭卻仿佛透過他的皮囊、他的軀殼、他的顱骨之下,看到一顆鮮活的大腦。
可是這顆大腦明明應該浸泡在無人區實驗室的水缸之中,連接著無數黑色纜線。
可是這顆大腦,明明應該已經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