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3. 一步之遙(三) 在這個星期天(2 / 2)

沈晝卻搖了搖頭:“我得去找西澤爾。”

靳昀初詫異道:“我以為你已經告訴過他了。”

“還沒有。”沈晝說。

一直以來,Neo都在避免見到任何穆赫蘭家的人,雖然她看起來對桐垣的態度嫌棄又尖刻,但是沈晝想,在她心裡,大概非常非常在乎這個妹妹。如若不然,怎麼會冒險去霍姆勒找她,怎麼會有求必應地幫她報仇,又怎麼會將她送到中央星圈來?

西澤爾恐怕早就猜到了Neo的身份,正是因為如此,沈晝才不知道要怎麼對他述說這件事。

他在軍部樓下徘徊良久,一直等到西澤爾快下班才給他通訊,西澤爾疑惑道:“你專程在這等我?”

“嗯。”沈晝點頭,“我找到刺殺杜賓德先生的凶手了,來和你說一聲。”

西澤爾順著他的話問:“誰?”

“桐垣。”沈晝道。

他說出這個名字後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西澤爾,但是並未從他臉上捕獲到“驚訝”、“不可思議”這一類的神情變化,他顯得很平靜,冷翡翠一般的綠眼睛中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沈晝笑道:“你怎麼跟Neo似的,一點也不驚訝。”

西澤爾答:“在我知道她曾在霍姆勒生活過,而且殺死一名猩紅偵探後,我就應該明白,真實的她和我印象中的艾黎卡大相徑庭。”

“不僅如此,”沈晝笑著搖頭,“真實的她和你此時印象中的也有很大差距……這是Neo告訴我的。”

西澤爾微微挑眉:“Neo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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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晝呢?”暮少遠從書房出來,隻看見靳昀初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她抱著手臂上一動不動,眉宇微褶,神情肅然。

“走了?”

靳昀初這才抬起頭來:“走了。”

暮少遠道:“我還以為他會留下來吃飯,他都和你說什麼了?”

“他說……”靳昀初低聲道:“他說,老李參與了杜賓德總統的刺殺。”

暮少遠的眉頭遽然皺起,如同山嶽般沉沉地壓下來,沉聲道:“確定嗎?”

“沒有直接證據,但我覺得大概率沒得跑。”靳昀初深歎了一口氣,眼底似乎浮動著無奈,“你還記不記得,我有一次和老李吵架?”

“哪次?”暮少遠道,“你和他吵架的次數可不少。”

“很久之前那次。”靳昀初閉了閉眼睛,“好多年前,研究委員會的議案在《九一法案》頒布後第一次出現在議會上,那時候杜賓德還活著。”

暮少遠點了點頭:“我記得。當時你說,老李對這份議案態度曖昧,但我們認為,按照杜賓德的執政風格,隻要還在他的任期之內,研究委員會恢複獨立實驗立項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沒過多久,杜賓德就死了。”

靳昀初冷然道:“現在我們知道殺了他的凶手就是拜厄·穆什,而老李,很有可能參與其中。”

靳昀初的思緒一瞬間回流,回到當年她剛到白塔區任職的時候……回到陸川號出事故後,她在醫院睜開眼的時候……回到,憲曆四十二年的春天,她第一次因為研究委員會和基因試驗和李政爭吵的時候。

這些記憶像是飄在空中的氣球,無人牽引,於是越飛越遠,越飛越遠,直到她終於意識到,她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被自己尊稱為“老師”的是這個人。

“既然沒有直接證據——”

暮少遠的話沒說完就被靳昀初打斷:“我直接問他不就行了。”

暮少遠伸出去阻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於是一條通訊從北鬥星出發轉瞬便抵達了首都星,李元帥正從餐桌旁的椅子上站起身時,終端的通訊燈剛好亮起。

“昀初?”他有些驚訝道,“怎麼了?”

通訊屏幕如同一方屏障般展開在他麵前,靳昀初問道:“你在首都星?”

“今天不是周末麼。”李政笑嗬嗬道,轉身去了書房。

靳昀初的神情稱不上和善,按照李政對她的了解,靳昀初絕不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這並不是說她胸無城府,隻是她從來性格高傲,大部分時候不屑於偽裝自己的情緒,也懶得和你虛與委蛇,如果你從她臉上看見了什麼神情,那就是她想要對你表達的意思。

譬如此刻,她看起來陰沉冷肅,竟然活脫脫仿佛暮少遠上身。

於是李政又問了一遍:“怎麼了?”

靳昀初道:“我一直很好奇,明明你也是當年‘啟示錄計劃’失敗的親曆者,甚至見證了《九一法案》的誕生,為什麼你和奧布林格·穆赫蘭對待基因實驗的態度會完全相反?”

李政愣了一下,詫然道:“你怎麼忽然提起這個?”

靳昀初仿佛沒聽見他的話,繼續道:“難道隻是因為穆赫蘭的妹妹是‘啟示錄’的首席科學?你沒有一個妹妹直接參與到這個實驗計劃中去,所以覺得是基因實驗室無所謂,是嗎?”

“昀初。”李政叫了一聲,沉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靳昀初冷冷地笑了一下,但這個笑容之中並沒有蘊含任何笑意,“我想說,因為你支持基因實驗,所以就和拜厄·穆什為伍,殺了杜賓德?”

李政神情驟變,聲音淩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還沒到頭腦糊塗不辨是非的地步。”靳昀初諷刺道,“反倒是你,年紀大了就老眼昏花了?”

“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李政陰鬱地質問,“是誰告訴你的——”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靳昀初一字一字道,“老師,你有沒有參與到刺殺案裡去——在杜賓德死之前,你知不知情!”

“是你自己調查的?”李政盯著她,通訊光屏幽藍的光倒映在他渾濁的眼睛中,仿佛暴風雨前跌宕的鐵灰色海洋,“不要再繼續調查下去了,這沒有意義。”

“意義?”靳昀初抬起眼皮,她眼中滿是嘲諷與不可置信,“那你告訴我,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我在通訊之前還在想,也許是我搞錯了,或者你隻是被利用了,其實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可是現在看來,錯的是我才對。”

靳昀初發出一聲極其輕蔑的鼻音:“哈,我也會犯這樣的錯,我甚至在心裡為你狡辯過!”

“昀初!”李政喝了一聲,他咬著牙,蒼老的臉龐微微抽動,“我活了這麼大歲數,第一次,頭一次,被自己的學生指責,隻有你,也隻有你會這樣對我說話!”

“難道我說錯了嗎?”靳昀初湊近通訊屏幕,語氣咄咄逼人,“我說錯了嗎,為了目地不擇手段,殺死一個隻是與你政見相悖的無辜者?!”

李政看著她半晌,最終像是泄氣了一般跌坐在椅子上,道:“你沒有說錯……都沒有錯,我確實早就知道,還給他們提供了便利和幫助,是我,我殺了約翰·杜賓德。”

靳昀初似乎不再想看見了他,閉著眼睛扭過頭去。

一分鐘後又轉回來,她抬起手,似乎是一個要打人的姿勢,手臂毫無障礙地從通訊屏幕中穿了過去,她握緊的拳頭又張開,五指無處安放般抓撓了幾下空氣,最後無力垂下。

“老師,”她輕聲道,“當你說出剛才那句話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老師’了。”

李政的眼神震動了一下,有萬千的情緒在眼中流淌而過,但轉瞬之間,俱化作一片沉寂的灰燼。

“我本來應該立刻斷掉通訊,然後和你從此不再往來。”靳昀初平靜地道,“但是我做不到。”

“我應該憤怒的指責你,質問你,但我也做不到。”

李政張開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仿佛有東西堵住了他的喉嚨,竟然一個字也不說出口。

“這件事好像沒有對和錯,對嗎?”靳昀初問他,但她微微低著頭,眼睫垂落,像一片寂寞的雪花,她喃喃地說著,又仿佛是在問自己,“但我最後還是想問你一句,為什麼?”

“哪有那麼多的為什麼?”李政笑道,這一刻,他仿佛又變成了平和、刀槍不入的艦總元帥,他如同一座雕像般,“我很少有什麼後悔的事情,昀初,但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兩件事,一是在你畢業時將你留在了白塔區;二是促成了李紓和朵莉絲的婚姻。”

“這不是你的錯。”

“但現在的結果,就是我一手促成的!”

靳昀初咬著牙:“基因實驗也不會是你想要的答案!”

“但我認為是!”李政抬高了聲音,但轉瞬又恢複了平靜,“至少也應該試試。”

到這裡,他們的通訊無疾而終。

通訊光屏空蕩蕩的懸浮在空中,直到超出了最大時間限製而自行關閉。李政靠在椅子上,如同崩塌的山巒般,身軀往下滑了幾寸。他能清晰的感覺到這具身體裡,正在流逝的生命。

他遠沒有在靳昀初麵前所表現出來的那麼強硬,他總覺得自己是在垂死力爭。拜厄·穆什說什麼,新基因可以改變人類,但不論新基因能改變誰,都不會是他。他隻是……不想在餘生裡留下遺憾罷了。

李政倚著椅子扶手站起來,窗外日光燦爛,風聲和緩。

像極了多年之前,他專程趕去參加星艦學院的畢業典禮,儀式結束後,他問靳昀初未來有什麼打算,靳昀初笑嘻嘻道地說,想去參加遠空探索任務。

他說,遠空探索任務一去就是五年,太浪費時間了。

靳昀初說,我想去看看宇宙。

他笑,宇宙有什麼好看的,到處不都能見到?五年時間夠你做很多事情了。

靳昀初問,老師,你有什麼建議給我?

他斟酌了半晌,認真而鄭重地答,我希望你能去聯合艦隊。

後麵他們還說了什麼李政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他在向靳昀初分析利弊,那時候在他看來,不論如何,一個精神力等級高到驚人的操縱天才,不論如何都不應該去參加遠空探索任務,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選擇,因此他不遺餘力地勸阻靳昀初,而最後她也如他所願的沒有去。

他不禁想,像過往無數次那樣想,如果當時他支持靳昀初去遠空,結局會不會有所改變?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是誰也無法解答的謎。

而或許,他可以從彆的地方,找到彆的答案……

門口忽然有什麼東西響了一下,李元帥瞬間從思緒中驚醒,這才意識到書房的門竟然是開著的,而他一時間卻記不清剛才通訊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打開防乾擾模式。

他快步走出書房,廊上什麼都沒有,唯餘日光鋪滿一地,潔白如雪。

而拐角處他的視線無法抵達的地方,一道影子輕微顫動著,慢慢蜷縮入晦暗的隱蔽中。

儲物間的門背後,奧蘭多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大口喘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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