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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 輝光教會。
費雯麗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點點燈火,森綠色的眼睛仿佛定格在了眼眶裡, 身體也一動不動,如果有誰看到她現在的模樣,恐怕會以為她是一尊做工精細的人偶。
她不記得自己在這裡坐了多久,隻感覺自己的關節仿佛卡死了,失去潤滑的軸承乾澀而凝滯, 無法移動分毫。
內置係統告訴她她已經坐了幾個小時, 但費雯麗沒有什麼印象。她隻記得窗外的景色從暮色四合到繁星漫天, 庭院裡輝光教徒來來往往,他們似乎都知道他們該去哪裡, 也清楚他們想要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 費雯麗閉上眼睛, 無聲地向她真正的導師祈禱。
一如既往, 她並沒有看到任何異象, 但費雯麗有種感覺,她的導師, 那位高高在上的神靈已經垂憐了她。
隻要導師在, 一切都會有解決辦法的……費雯麗忽然感到她胸腔裡繃緊的弦鬆懈了下來。
“晚上好,尊敬的導師。”她認認真真地說。
意識中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 回應了她的問候:
“晚上好,費雯麗。”
如果是以往, 費雯麗接下來會直接進入正題。雖然祂並不是輝光教會的導師, 但費雯麗接受的教育都要求她對導師保持尊敬和順從,要求她向無條件地向導師獻上她的一切,哪怕她知道祂並不會這樣要求, 她也很難改掉這種無意識的習慣,所以如果沒有重要的事,費雯麗不會想到要打擾祂。
父親是這樣告訴她的,她應該溫順,乖巧,展示她的才能,但不炫耀她的才華,保持精致的外表,但不可以追求奢侈,順從她的父輩,她的保護者,比她強勢的掌權者,把自己打磨得光滑、完美、毫無棱角,方便被她的所有者掌握。
但今天的情況不太一樣,費雯麗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祈禱,她似乎在做錯事,甚至在導師將目光投向她之後,她也想不出她到底想要和導師說什麼。
費雯麗遲疑了一瞬,開始努力從腦海裡搜刮值得告訴導師的事,雖然導師不會評價她的行為有沒有意義,但費雯麗覺得,祂的溫柔和寬容不是她隨便呼喚祂的理由。
難道要告訴導師我給自己新加上了冰箱功能嗎?現在我的腹部空間大概能夠放進一罐可樂,如果祂想要嘗嘗冰鎮可樂……不,導師怎麼可能需要進食,我在想什麼……費雯麗胡亂想著,仍然不知道該怎麼組織話語。
不等費雯麗想好該介紹她的哪項新功能,意識中的聲音已經開口問道:
“我發現你的情緒似乎不太好。你經曆了一次瘋狂爆發嗎?看起來你還在害怕。”
大部分時候,天命之人都在與瘋狂作伴,優秀的人會學會與它和平共處,這是葉利欽祭司告訴費雯麗的。因此費雯麗不覺得她需要和導師提及這個,瘋狂爆發聽上去更像是愚笨的人才會遇到的,費雯麗倒是能夠接受了自己的愚笨,可要讓她主動承認,她也會感到有些難為情。
但導師已經這麼問了……費雯麗老老實實回答:
“是的,我以為我能夠堅持到登台演出,但是那天演出大廳的門關上了,那觸發了我的幽閉恐懼症,很多人都看到了我在舞台上抽搐,雖然那時候我不知道我在抽搐。”
說到這裡,費雯麗又回想起那一瞬間的恐懼——仿佛整個世界都離她而去,她獨自漂浮在黑暗的虛空之中——頓了頓,才繼續說道:
“好像所有感官都消失了,我沒有任何感覺,不知道對身體下了什麼指令,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等我恢複正常,我發現我的瘋狂症狀加重了。
“我沒辦法和其他人正常接觸了。”
葉利欽祭司說,瘋狂是無法徹底治愈的,在消除之前,它隻會越來越嚴重,每一次爆發都會比前一次更加猛烈,費雯麗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在幽閉恐懼症第一次爆發之前,她還能夠忍受人群和半幽閉空間,但在感受過那種恐懼之後,費雯麗發現自己開始畏懼人群,甚至有兩個以上的人和她出於同一空間,她都會不受控地失去意識,回到世界向她擠壓而來的恐懼之中。
於是那天她被輝光騎士從劇院送回教會後,葉利欽祭司讓她住進了一間比以往更大的房間,他將一整棟建築物都劃為了費雯麗的住處,任何人都要經過嚴格的審核才能接近她,而且要在規定時間之內離開,最大限度保證不會觸發她的幽閉恐懼症。
在那之後,費雯麗再也沒有和葉利欽祭司以外的人說過話。
她的導師耐心聽完了她的敘述,問道:
“你打算接下來幾個月都待在這座高塔裡,不和任何人接觸嗎?”
聽到祂這麼說,費雯麗有些遲疑,似乎有什麼想法從她的意識中劃過,但她沒來得及捕捉到,隻能努力思考著回答:
“我覺得可能會很難,但我應該可以適應。
“葉利欽祭司說我可以在這裡唱歌,這樣,似乎也可以,畢竟現在我不能接觸外界了,這是為了我好,我……應該接受。”
隨著費雯麗向導師解釋,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在那天後,費雯麗的工作和事業已經接近停止。輝光教會按下了她瘋狂爆發的消息,但以她的情況的確已經無法登台獻唱。好在葉利欽祭司很能理解她對唱歌的強烈渴望,表示她可以在塔樓裡隨心所欲唱歌,如果她想的話,她還可以在網絡上開放直播,儘可能還原在舞台上歌唱的體驗。
費雯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到不舒服,明明她清楚葉利欽祭司是為了她考慮,阻撓她的不是葉利欽,而是她的精神狀態,如果她不想徹底發瘋,除了接受,她沒有彆的選擇。
費雯麗不想發瘋,她還想要唱歌,她努力讓葉利欽祭司屈從於她的意願,終於爭取到了唱歌的自由,這是過去的二十多年人生裡她第一次靠她自己贏得勝利,她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勝利結果。
意識中的聲音沉默了幾秒,道:
“你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
費雯麗張了張嘴,說不出話,有些惶然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她的腳上穿著柔軟潔白的絲綢拖鞋,構成她身體零件全部都出自輝光教會控股的工廠,隻要她想,她能夠登上世界上任何一座任何舞台……這一切都是教會提供給她的,而她所付出的隻是一部分自由,和她獲得的相比,似乎微乎其微。
她仍然可以唱歌,隻是不能隨意離開教會保護範圍;她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隻是她不能支配她賺來的哪怕一分錢;她可以得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件東西,隻是她不能自己選擇想要什麼……
但這一切限製的初衷都是為了她,是為了她好。
費雯麗的思緒漸漸混亂了起來,這似乎都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雖然她的確不喜歡,雖然在這之前,她覺得隻要能夠唱歌就夠了……
“可能,沒有那麼好,可至少我還能唱歌。”她不知所措地問,“您能告訴我怎麼可以解決嗎?如果我不想要一直待在教會裡,我該怎麼做?”
過了幾秒,費雯麗聽到意識中的聲音不辨喜怒地說:
“如果你隻是想讓某些人允許你做一些事,這不是什麼難解決的問題。
“在他的認知裡,你的行動遵照的是另一個人的意誌,隻要讓他覺得你的行動是被授意的,聰明人會自己想通前因後果。”
啊……對,可以這樣解決,之前也是,隻要用教會的導師做借口,葉利欽祭司就不會阻止……費雯麗心裡一鬆,下意識想要照做。
她並不想和葉利欽祭司起衝突,這樣做既可以不起衝突,又能夠滿足她的意願,她也不需要進行更多的思考,隻要輕鬆地告訴葉利欽祭司——
她忽然聽到意識中的聲音用一種莫測的平靜口吻說:
“但這單純隻是一個解決辦法。”
一瞬間,費雯麗感到某種明麗炫目的戰栗感流過大腦皮層,失去的感覺似乎回到了她的感知裡,她手指發麻,牙齒打架,在幻覺般的眩暈中,她忽然意識到了導師想要說什麼。
“我能告訴你能夠這樣解決,但我不會告訴你應該這樣解決。這隻是一個借口,費雯麗。
“如果你想要這麼做,那麼你要確定,這不是因為我告訴你應該這麼做,而是因為你選擇了這麼做。”
漫長的沉默後,費雯麗從座椅上站起來,提起裙擺,端正地對著空氣行了個禮。
她抬起頭,輕輕說:
“我明白我該怎麼做了。謝謝您,導師。
“我還是想試試,我想繼續在舞台上唱歌。”
……
將意識從費雯麗的卡牌上抽離,葉槭流望著【信徒費雯麗】的卡牌,抬起手捂住額頭,閉上眼睛。
沉默許久,他才把頭發往上抓了把,放下手,輕輕歎了口氣。
有些事從客觀角度來看,可以說是一目了然,比如哪怕隻是聽費雯麗的敘述,葉槭流都能聽出來輝光教會的祭司絕對不是在為她考慮。他隻是在用這些手段控製費雯麗,讓她變回原先那個什麼都不想的狀態,最好依舊把自己當做物品看待。
葉槭流能理解費雯麗想不通透,也能理解費雯麗不想思考,但從他的角度,他還是希望費雯麗能夠自己選擇。
我可以輕鬆告訴費雯麗解決辦法,費雯麗照做也能解決,但是這樣就隻是我和葉利欽的交鋒,這之中沒有費雯麗,沒有她自己,這樣的話,我和葉利欽又有什麼區彆?葉槭流歎息著把費雯麗的卡牌放回去,再一看她身邊整齊排開的三張【恐懼】卡牌,差點忍不住扶額再歎一口氣。
這些【恐懼】無疑是幽閉恐懼症爆發的影響,所以葉槭流才會問費雯麗是不是在害怕——畢竟這麼多【恐懼】擺在這裡呢。
根據我的經驗來看,一張【恐懼】就可能把人搞得神誌不清,三張【恐懼】基本上是精神失常預定……之前沒注意,沒想到費雯麗的【恐懼】都疊到三張了,太危險了,差點我辛辛苦苦教導的信徒就要沒了,你們燈教到底是怎麼培養使徒的,不會養就不要養好不好?葉槭流一邊腹誹輝光教會,一邊退出了桌麵。
這種由瘋狂症狀衍生出的恐懼倒也不難解決,按照相關的理論,隻要費雯麗現在去研究一些超出能力範圍之外的神秘知識,讓對知識的渴望和入迷支配她,再去好好睡一覺,讓這些恐懼和入迷的影響互相消化,就能夠恢複正常了,所以葉槭流離開前又叮囑了一遍,讓費雯麗好好學習……